为何只有汪曾祺能写出“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这种戏曲韵白?
更新时间:2025-06-05 06:32 浏览量:2
在1983年《北京文学》的创作谈中,汪曾祺曾用"揉面"比喻写作:"生活就像面团,作家不能往里掺明矾,得让面粉自己起筋道。"这种观念直接挑战了当时文坛盛行的"典型论"。当多数作家还在苦心经营"高大全"形象时,他笔下的《受戒》小和尚明海,偷鸡摸狗会脸红,看见小英子脚踝上的银镯子会走神,活脱脱是苏北水乡某个真实存在的少年。
他对西方现实主义传统的扬弃同样耐人寻味。虽然推崇契诃夫"不评判只呈现"的笔法,却反对巴尔扎克式的全知视角。在《小说创作随谈》里,他调侃那些大段肖像描写:"难道读者是瞎子?非要作者举着放大镜告诉人家角色鼻梁上有几颗麻子?"这种态度源自他早年在西南联大读法国文学时的发现:小说描写的煤矿工人,远不如他自己在云南看到的真实——那些人指甲缝里的煤灰,是带着体温的。
这种真实观最精妙的实践,莫过于他对"闲笔"的运用。《大淖记事》里写巧云被玷污后,突然插入两段卖馄饨的梆子声。有评论家指责偏离主题,他解释:"遭难的人第二天也得吃饭,生活从不会为谁暂停。"
汪曾祺的小说里很少见到跌宕起伏的情节。《受戒》中小和尚明海和小英子的故事,不过是江南水乡常见的少年情愫;《大淖记事》里巧云的遭遇,也像极了市井巷弄里随时可能发生的寻常悲剧。这种对情节的刻意回避,源于他对"编故事"的本能警惕。
这种创作观直接挑战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法则。当同时代作家还在苦心经营矛盾冲突时,汪曾祺却像茶馆里的说书人,更愿意讲述那些"没头没尾"的生活片段。《异秉》里王二熏烧摊子的烟火气,《鉴赏家》中叶三与季匋民的忘年交,都像是从时间长河里随手撷取的切片。
八十年代文坛掀起的"淡化"风潮,与汪曾祺的创作实践密不可分。虽然他自己从不标榜任何主义,但那些看似散漫的市井描摹,实则暗含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晚饭后的故事》里那个在邮局门口发呆的职员,《皮凤三楦房子》里修鞋匠的日常,都在消解着传统小说对"意义"的执着追求。这种写法让当时的年轻作家眼前一亮——原来小说可以像苏州评弹那样,三弦一拨,唱的都是街坊邻里的寻常日子。
就像《岁寒三友》里的三位旧知识分子,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冬日围炉时几句家常对话,却比任何英雄史诗都更能触动人心。就像他常说的:"好小说的味道,该像高邮咸鸭蛋——蛋白要嫩,蛋黄要流油,但千万别让人看见盐是怎么腌进去的。"
汪曾祺的小说像极了苏州园林的漏窗,看似随意点缀,实则处处匠心。《异秉》里那条飘着熏烧味的老街,王二的发家史不过是众多市井画面中的一帧。卖卤味的、修鞋的、算命的,各自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剪影,连起来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清明上河图》。
他对细节的痴迷近乎偏执。《陈四》里写城隍庙迎会,不急着交代主人公命运,反倒把镜头对准街边支起的瓜果摊子:牛角酥的脆皮裂着细纹,三白西瓜的绿纹里沁着水珠,老太太腕上的佛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这些闲笔看似散漫,实则暗藏玄机。就像他推崇的齐白石画虾,少画一条水纹,反而让观者听见了溪流声。
这种"去情节化"的创作,实则是把评判权交给了读者。《受戒》里明海和小英子划船采荸荠的场景,没有任何心理描写,只有船桨搅动水草的声响,却让每个经历过初恋的人都心领神会。汪曾祺曾比喻自己的写作像酿米酒:"糯米要淘三遍,酒曲要用手搓匀,急不得。"这种慢工出细活的耐心,使得他笔下的市井人物都带着体温。
芦苇荡里的枪声还没停,阿庆嫂的茶已经沏好了。汪曾祺写《沙家浜》时,总不忘在革命叙事里掺进些市井烟火气。郭建光带着伤员藏在春来茶馆后厨,剧本里特意写着"灶台上炖着鸡汤,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这哪像是隐蔽伤员的秘密据点,倒像是高邮河边任何一户人家的厨房。
最见功力的要数《智斗》那场戏。胡传魁夸口"乱世英雄起四方",刁德一阴恻恻地接"有枪就是草头王",到了阿庆嫂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这哪里是地下工作者接头,分明是茶馆老板娘在炫耀手艺。汪曾祺后来回忆,这段唱词是他蹲在苏州观前街的老茶馆里写的,那些紫砂壶、青瓷碗的排布,都是照着实景描摹。
就连写新四军伤病员,他也带着菜市场挑黄瓜的仔细劲儿。剧本里要求伤员们"脸色苍白",他非要加上"像没晒透的豆腐干";说战士们伤口化脓,他比喻成"端午粽子漏了米"。
在样板戏必须"高大全"的年代,汪曾祺固执地保留着对生活质感的忠诚。沙奶奶给战士们缝补衣服,他坚持要写针脚"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胡传魁抽的香烟,剧本里注明是"前门牌,带着金堂纸的酸味"。这些细节像落在红旗上的芝麻,虽然微不足道,却让整出戏透着人味儿。后来有老观众回忆,当年看《沙家浜》,最记得的不是"十八棵青松",而是阿庆嫂给刁德一倒茶时,壶嘴上挂着的半片茶叶。
汪曾祺笔下的世界自成方圆。《晚饭花》里的李小龙每天路过王玉英家的篱笆,看晚饭花在暮色里开得热闹,这光景放在哪个年代都成立——军阀混战时有人这样看花,抗战胜利后也有人这样看花。
这种写法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诚实。当别人忙着给人物贴时代标签时,他更在意詹大胖子鼻尖上的油汗在阳光下如何发亮。高邮河边捶衣服的棒槌声,比任何口号标语都更能穿透时光。有评论家非要把《故乡人》里的打鱼人考证成土改时期的贫农,汪曾祺听了只是笑笑:"他们打鱼的时候,可不看皇历。"
那些试图在汪曾祺小说里寻找时代注脚的读者,最终都像在雨后的青石板上找鞋印——痕迹是有的,但很快就被市声人语冲刷干净了。他写的不是历史课本里的"大时代",而是老百姓过日子的"小光阴"。就像《鉴赏家》里叶三送果子的青布包袱,蓝底白花的布料可能流行于任何年代,但上面沾着的果香和人情味,才是真正不会过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