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而过/李兆庆
更新时间:2025-12-31 19:34 浏览量:1
一晃而过
李兆庆
三十多年来,我把属于我的时间藏在口袋里,上帝趁我休息时,偷偷地掏出来扬撒在风里。某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我想把积蓄在口袋里所有的时间晾晒一下时,用手一掏,口袋里已空空如也所剩无几,我顿时一阵心慌,半天都没缓过劲来。就像我从家里取足钱准备购买东西时,等千挑万选,把很诚心的东西拿到手里,在收银台付钱时,却发现,钱在路上丢失或失窃了。
那些一晃而过的时间呢?谁把它藏匿的严严实实的,我找也是徒劳。
一个拥有巨大粮仓和丰盈食物的搬仓,从雪天的原野里转了一圈,忽然发现自己的窝被人给端了,辛辛苦苦储存的食物不翼而飞,它站在狼藉一片的窝前傻愣时的心情,估计和我此刻的心情相似。为度过这个漫长而酷寒的冬天,它没黑天没白夜,从田野里忙活了大半年的积蓄,在刹那间从一个富鼠滑落到穷光蛋的行列。
早晨洗完脸,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时,发现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人的脸庞。我平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今天猛一照镜子,吓我一跳,镜子里那个眼角皱纹横生,皮肤松弛的脸庞,头发蓬乱无度,眼角糊着眼屎的,看起来完全陌生的人,就是我吗?好像十多年来没谋过面的行同手足的朋友,突然在某个地方迎面而遇,相互给对方一个巨大的惊喜。
洗漱完毕,我心情黯然地走出院门。村后路东边的菜地里,李少臣手里的瓜铲起落有致拍打着黄瓜地里的硬土块,在薄雾没完全散尽的清晨,开始一天的劳作。他身子蹲在土地上,边向前挪移边劳作,溜河风在他灰白的头发上一晃而过,把他历尽沧桑的脑袋吹成一株在晚秋的黄昏飞舞的芦花。
他摇头晃脑,迎着料峭的晨风,哼唱着行腔酣畅的豫剧《卷席筒》。李少臣的唱腔可以说铿锵大气,虽不能与梨园春上的名角相比,但也底气十足。整个北李村都知道,他们四世同堂七八口人挤在一个逼仄的院落里,与儿子孙子重孙子们的磕磕碰碰是在所难免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只有劳动时哼唱几句豫剧借以缓解淤积在心中的烦闷。
不用看,我就知道李少臣身穿一身黑,黑粗布对襟上衣,黑粗布肥裆裤子,上衣外面扎一根黑色粗布腰带。他一年四季就是穿着这身行头,游走在村里村外十里八乡。因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脸色黝黑,背部微驼,像暮年降至步履蹒跚的老猫。
李少臣作为北李村最普通的子民,我却对他羡慕万分。他像吃了唐僧肉永远长生不老,岁月这条鱼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洄游的痕迹。我七岁时见过他这付模样,到我二十七岁时,依然未变。近年来,由于年老体衰他已不能直立行走,躺在床上度日月呢。我好几年没在街面上碰到他的身影了,估计还是我童年时看到的模样。听说烟瘾未减,每天抽两三根她老婆卷的旱烟抽。
我知道李少臣经历的事,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我。除了鳏寡孤独和不健全的人外,每个人都要把理应经历的事经历一遍,苍老降至,死而无憾。人类也像植物,当秋天飘然而至,有人硕果累累,有人两手空空。
每年春节拜年时,才发现,一些该接受我行败之礼的老人日益减少,尾随着拜年队伍的新面孔的孩子蹿了上来,举手投足和音容相貌,与我同龄中的某某伙伴极为相似,不用打听,就知道是童年伙伴中的后代。人一茬茬地接上来,未变的只是大堤南的黄河滩。
时间是具有加速度的,当你穿开裆裤子时,感觉度日如年;当你为生活所忙时,它就变得越来越快。三十多年漫长岁月好像被上帝掐头去尾,短暂的只让我经历了其中的一段落。这种无情的流逝,让你感到恐慌,但你对此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尤其当襁褓中的孩子,倏忽之间势不可挡地蹿了上来,让你感觉到势不可挡的衰老。
站在三十多岁的门槛上,我心里滋生出毫无来由的恐慌之感。感觉照耀我生命中那个如日中天的太阳,缓缓向生命的尽头滑落,细纱般的黑暗一层一层覆盖下来,视野逐渐缩小,眼睛变得不好使唤。这个就是称作苍老的东西,一直固执地潜伏在我人生的必经之路,今天总算如愿以偿地等着了我。
在北李村上,我做过很多半途而废的事,平时缺少耐心终于在今天得到惩罚。无形中有一双大手,在默默地操作着态度和收获的公允和平衡。那个名叫荞叶的初恋女友,因为我没有耐心去哄劝而离我而去。堤南的半亩麦田,因为我平时缺水少肥疏于管理,到麦收时颗粒无收。几年前,就踌躇满志地去建造一座房子,因为嫌周期冗长,使造房计划无疾而终。
时间一晃而过,在苍老来临之前,我打算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个日子,感受每一个日子的阴晴圆缺。
天一亮就老早起来,用耳朵捕捉溜河风中夹杂的声息。白天去堤南的麦田里,仔细剔除混迹于麦苗中的稗草,人糊弄庄稼一天,庄稼糊弄人一季。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再陪陪我的女人,这块收割孩子的田地比收割庄稼的田地容易荒芜。
我默默地注视着,时间一晃而过。
作者简介:
李兆庆:濮阳作协副主席,北京写家文学院副院长。著有《成吉思汗》《忽必烈》《拖雷家族》《忽必烈》《路遥传》《大元帝国》《溜河风》。水墨工作者,多次参加国内画展,二十一世纪文人画的代表艺术家之一。
荣获东方伯乐文学奖、首届临江文苑散文奖、全国第四届郦道元文学奖等,在国内斩获各种奖项大概200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