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河出水了
更新时间:2025-12-09 05:41 浏览量:1
桃园河是贾鲁河一个源头。
最近,桃园河出水了。
消息是沿着田垄,顺着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像一阵带着水汽的软风,悄没声地吹进村子里来的。
起初只三两人在井台边低语,不出半日,便成了整个村落颤巍巍的共识。然后便攀着年轻人的自媒体传遍了郑州各个角落。有放下地里手中活的庄稼汉,有从村中赶来的老长老,有从市区驱车的市民,大家庭都眯着眼朝西北方向那片熟悉的土冈子望,一路寻来。那里,是梨园河的源头——那个在县志里还存着名字,却在人们记忆里干涸了近四十年的地方。
看到这消息,我激动了一阵,一遍一遍地刷着视频,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消息传开的第四天午后,独自寻了去。
冬日的太阳,像一枚温吞的蛋黄,悬在西边灰白的天上。穿过一片叶片已落尽、枝干黑黢黢的桃林,脚下干裂的黄土渐渐有了潮意,踩上去不再扬起灰尘,而是发出一种微润的、妥协般的声响。再往前,一种久违的、沉闷而又温柔的“汩汩”声,便混杂着泥土与腐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小溪的泠泠,不是雨水的哗哗,是一种从大地肺腑深处传来的、浑厚而缓慢的吐纳,带着地心的温度与力量。
转过一个长满枯蒿的土坡,景象豁然。
果然,就在那眼被小砖房和荒草黄土掩埋了近四十年的旧井口,一股水,正奋力地、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它起初有些浑浊,带着苏醒时的喘息,但流不过丈余,便蜿蜒出一种沉静的、微泛着微沫的清亮。水沿着早年冲刷出的那道浅沟,蜿蜒而下,像一条刚刚睁眼的、纤细而坚韧的银蛇,在冬日的淡阳下,扭动着闪着细碎、油润的光。沟渠两旁,昨日还枯槁的草茎,今日已被浸润得有了勃勃的生机;裸露的黄土被水舔舐,露出深赭色的、饱含秘密的肌理。
我忍不住蹲下身,掬起一捧。
水沁凉,瞬间刺透了掌心的温热,却又在凉意之后,泛起一丝奇异的、隐约的暖,仿佛这水在深处,仍记得自己地下暖泉的记忆。我凝视着水从指缝漏下,滴回它重生的溪流,那叮咚之声,清脆得让人心慌。心里蓦地一空,仿佛掬起的不是水,而是一段跌碎了的、三十七年的时光。这捧水,映不出我此刻的面容,却仿佛映出了水车巨大的影子、敞篷船黝黑的船舷,以及暖泉边那终日不散的、乳白色的雾。
这哪里只是一股寻常的泉水?这分明是梨园河复苏的脉搏。而梨园河,又哪里只是一条普通的河?老人们说,它往下流,汇入索须河,再往下,便是那条鼎鼎大名的贾鲁河了。
贾鲁河。这名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碑,立在华北平原的历史里。我的思绪顺着这新生的水流,逆着时光,向更深处漫溯。元朝至正十一年,黄河决口,白茅堤、金堤相继崩溃,中原大地沦为泽国,哀鸿遍野。工部尚书贾鲁受命于危难,他来了,带着二十万军民,带着帝国的焦虑与黎民的期盼。疏塞并举,筑堤导流,硬是将狂放不羁的黄河重新束入故道。那该是何等浩大而悲壮的场面?夯土的号子震天动地,汗滴与血水渗入河泥。从此,这段河道便烙上了他的名字——贾鲁河。再往前,它的身世更加显赫,古称“鸿沟”。遥想当年,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隔河对峙,那一道“中分天下”的界限,曾牵动着多少英雄的肝肠、谋士的韬略?刀光剑影,鼓角争鸣,都沉淀在这河床的泥沙之下。自元至明清,它更是连接南北的“黄金水道”,漕船如梭,帆影蔽日,运送着江南的稻米、豫中的棉粮,也运送着帝国的税赋与文人商贾的梦想。我脚下这刚刚涌出、尚显孱弱的涓涓细流,竟也曾是那千年波澜里,一滴未曾干涸的血液,一个沉默而倔强的源头记忆。
记忆的闸门,被这清冽的水汽“轰”地冲开。眼前的荒芜景象水波般晃动、褪色,显露出另一幅鲜活得几乎烫眼的画卷来。
那时的梨园河,可不是这样羞怯地试探。它坦荡、丰沛,一路欢歌,像个不知忧愁的壮年。河面宽阔,水流丰盈,阳光碎在上面,是满河跳动的金子。河畔,那座巨大的水车,是村庄的图腾。它“咿咿呀呀”地转着,那声音沉钝而安稳,是村庄亘古的节奏,比任何钟表都更可信赖。木质的水斗被河水充满,沉甸甸地升至最高处,然后“哗啦”一声,将一整兜的清冽倾入高高的木槽。那水流便有了势能,顺着纵横的阡陌,去亲吻每一寸焦渴的禾苗。夏夜里,水车的声音传得极远,是枕边最安宁的催眠曲。水车旁,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村子里老人们打磨木轴时,那清香的、新鲜的木屑气息,混合着桐油的味道,那是生活本身扎实的气味。
有水,便有船。不是什么画舫楼船,是黝黑的、敦实的敞篷船。船家撑着长长的竹篙,在岸石上一点,腰身一拧,“欸乃”一声,船便滑开一片绿绸似的水面。运粮、载货,也载着走亲戚的妇人、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孩,载着羞答答的新嫁娘和她鲜艳的嫁妆箱子。我们这些孩童,是河水最亲昵的伙伴。夏日的午后,赤条条地扎进它的怀里,被那微凉柔软的流动托着,狗刨式地扑腾,打水仗,摸螺蛳。河水包容我们所有的喧闹,用它轻柔的波浪抚过我们黝黑的脊背,仿佛躺在云上,躺在母亲永不厌烦的臂弯里。
但这河最神奇的馈赠,还要往上游再走几步,就在这泉眼附近不远,藏着那眼传说中的“暖泉”。泉口终年蒸腾着白蒙蒙的雾气,像大地一个温暖的、永不停止的呵欠。泉水是活的,永远保持着一种怡人的温度,据当年测量过的人说,总在三十度上下,冬日里更是氤氲如仙境。更奇的是,水里含着些许硫磺,闻着有股特别的、并不惹人厌的“精气神儿”,洗过后皮肤滑腻,传说能治百病。那时节,这眼泉可是了不得的宝贝。不光十里八乡的人赶着牛车、挑着担子来取水、沐浴,连省城郑州都有人专程坐着颠簸的长途汽车来,就为泡一泡这“神水”,祛除劳疾,沾染福气。暖泉边,自然就生了人气,有了简陋的屋舍,有了搓背的老师傅响亮的吆喝和娴熟的掌法。洗完澡的人,满面红光地走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坐在岸边的青石上,也不急着穿衣服,就那样松松地披着,看河里水草如碧丝般柔柔地摇,看对岸的牛羊悠闲地踱步,低下头,颈铃叮当,扯一口肥嫩的青草。那时的天,蓝得透亮,高远;那时的水,清得能看见鱼儿衔着水草的根,看见鹅卵石上细腻的花纹。一切生机,都饱胀得如同夏季即将绽开的棉桃,充盈着简单而丰饶的喜悦。
这般的丰饶与安宁,自然也入了时局的眼。听在场的阿姨讲过,以前,国民党军队曾在这里驻过兵,筑过浴场。他们看中的,大约是这可靠的水源与便利的交通。兵士们的马蹄踏碎了河岸鹅卵石的宁静,军号的嘶鸣替代了水车悠长的吟唱。那些穿着灰布军装、面容模糊的身影,也曾蹲在这暖泉边,撩起热水,洗去一脸的征尘与疲乏,或许还有硝烟的味道。刀枪的寒光与泉水的温润,战马的嘶鸣与牛羊的哞叫,电报的滴答声与村妇捣衣的杵声,就那么古怪而又真实地交织在一起,成为梨园河记忆里一道沉郁的、无法抹去的刻痕。河流默默记下了一切,用它的包容,稀释了历史的尖锐与苦涩。
可是,不知从哪一年起,这所有的鲜活画卷,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抽走了底片。先是水车转得慢了,呻吟声大了,终于在某一年彻底停了。巨大的龙骨朽烂,在某个风雨之夜轰然倒地,溅起最后的泥水,然后迅速被荒草吞噬,化为泥土的一部分。敞篷船干涸在龟裂的河床上,船底裂开巨大的口子,像一声无声的、绝望的叹息。暖泉的雾气越来越淡,终至彻底消散,泉眼被生活垃圾、农作秸秆和厚厚的淤泥堵塞,成了一个荒芜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土坑。河水,一天瘦似一天,露出河心嶙峋的石头,终于在某一个春天,彻底断了流。裸露出大片大片狰狞的、布满碎石的河床,像一道溃烂已久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村庄与往事之间。再后雨水冲下淤泥渐渐地掩盖了一切。梨园河,连同它承载的船影、水声、温热与故事,一起沉入了时光的深潭,成了老人们口中愈发模糊的传说,年轻人耳中近乎虚幻的“从前”。我们失去了河,也似乎失去了与这片土地血脉深处的一部分联结。
谁能想到,三十七个春秋轮回,地下的潜流经历了怎样的黑暗、挤压与漫长的等待?谁又能测度,这大地之心,何时积攒够了力量,决定再一次的吐纳?它竟又回来了。在这最萧瑟的冬日,以一种近乎静默的方式,宣告它的归来。
我站在溪流旁,旁边站着许围观的人们,他们的目光和我一样,顺着这新生的溪流,追逐着望向远方。它虽然细小,却意志坚定,冲刷着历史的淤塞,执着地寻找着旧日的河床。它绕过树木,漫过枯枝,渗过沙地,义无反顾地向前。我知道,它终将汇入那条正在重获新生的、更宏大的命脉——贾鲁河。
如今的贾鲁河,早已不是我们记忆里那条时而泛滥、时而枯竭的衰败模样。自2016年起,一场规模浩大的综合治理便已展开,那是新时代的“贾鲁治水”。疏浚河道,治理污水,重建生态,铺设绿道。下游的周口,正全力打造着“水域生态文化经济旅游带”,贾鲁河湿地公园里,芦苇摇曳,菖蒲丛生,白鹭与野鸭翔集,成了人们休憩漫步的乐园。那条曾经淤塞的“黄金水道”,正被赋予新的使命,成为一条流淌着的“生态河、文化河、幸福河”。这是历史的回响,也是未来的召唤。
那么,我们这条梨园河呢?这复苏的源头之水,这从时间裂缝里渗出的记忆之泉,又将流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我想,它首先会流回村庄的梦境里。今夜,定会有更多的老人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这“汩汩”的水声嘈杂,而是那声音撬动了心底封存的盒子。耳边会回荡起那遥远的、咿呀的水车声,鼻尖会萦绕起暖泉那股特有的气味。它也会流进年轻人的眼睛里,让他们在刷手机的间隙,抬起头,审视脚下这片土地深藏的秘密与价值。这水,不再是单纯的H₂O,它是历史,是乡愁,是生态的密码,是发展的契机。
或许,那眼神奇的井泉,也该被小心地清理、呵护,让它再度升起那标志性的、温暖的雾霭。不是简单地恢复一个澡堂,而是成为一个活的生态博物馆,一个地热资源的展示窗,让人们亲手触摸大地的体温。或许,那消失的水车,可以以一种更轻盈、更艺术的方式重现——不是为汲水,而是为了记住,为了讲述,让它成为河边一座静默的雕塑,与流水构成新的对话。那些关于鸿沟、关于贾鲁、关于漕船、关于驻军的往事,可以化作岸边的铭文、小品,让行走其间的人,每一步都踩在文化的年轮上。
我仿佛看见,在不远的将来,这一脉清流润泽之处,荒芜的河岸重新披上茸茸绿草,古老的桃林在春天爆发出云霞般的花朵。清澈的水面会倒映出蓝天白云,也会倒映出岸边散步的人影、孩子们嬉笑的脸庞。人们会沿着水边漫步,不再匆匆,孩子们会蹲下来寻找蝌蚪,就像我们当年一样。而那座沉默了大久的村庄,将因为这血液的重新流淌,而缓缓舒展眉头,焕发出一种松弛的、红润的光泽。梨园河的水,将会参与城市的水系循环,补充地下水,调节小气候,它是生态链上重新扣紧的一环。
夕阳西下,余晖给潺潺的流水镀上一层瑰丽的金边,又渐渐转为深邃的紫红。风起了,带着河边枯苇的窸窣声,那新生的水声在其中,显得愈发清澈而充满生命力。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不息涌动的泉口——那里,大地正微微起伏,如同呼吸。然后,我和人们一起,沿着来路返回。
身后,那“汩汩”的水声,并没有因为我脚步的远去而消失。它跟随着我,萦绕在耳际,在我听来,那不再是单纯的流淌。它是翻阅厚重史书的沙沙细响,每一页都写着沧海桑田;是哼唱童年歌谣的温柔鼻音,每一个调子都满是青草与阳光的味道;是这片古老土地,在历经枯荣之后,发出的、深沉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声声,传得很远,直抵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