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韵千秋 师道永恒——萧长华的梨园春秋

更新时间：2025-12-04 11:56  浏览量：2

在京剧百年兴衰的长卷中，丑角一行素来是“红花旁的绿叶”，却有一位艺术家以丑为基，站成了梨园的脊梁。他就是萧长华——那个塑造了蒋干、汤勤等经典形象的表演大师，那个培育出马连良、裘盛戎等泰斗的教育宗师。从1878年宣武门外的桐梓胡同到1967年的京华落幕，他八十余年的人生轨迹，恰是一部京剧近现代史的缩影，藏着艺术传承的真谛与师道精神的重量。

《群英会》萧长华演蒋干

萧长华的梨园缘分，是刻在血脉里的基因。父亲萧永康是与程长庚同台的名丑，伯父是咸丰年间的昆旦名角，而他的义父更是“同光十三绝”中被誉为“活孔明”的卢胜奎——这位三庆班名宿不仅为他赐名“长华”，更在他四岁丧母、寄人篱下的童年，为他播下了艺术的种子。9岁入私塾习字，练就一手工整小楷；11岁投师景善堂徐文波门下，排名“宝铭”，开启了学艺之路。徐文波作为昆腔小生名宿，门下弟子众多，萧长华在这里不仅随周长山、曹文奎等老师学老生、老旦，更初涉文丑行当，打下了“兼通各行”的根基。12岁登台演《四进士》中的保童，与陈德霖等名家同台，稚嫩的身影已显灵气。

真正让萧长华锚定丑角艺术的，是18岁拜名丑宋万泰为师的转折。宋万泰曾与苏丑杨三搭档三十年，腹笥渊博，技艺精深，见萧长华心虔志诚，便收为关门弟子。这位严师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小到念白的句读顿挫，大到人物的心理揣摩，都点拨至微。

萧长华日后回忆：“宋师教我，从不许耍噱头博笑，说丑角要‘丑中见美’，先立住人物品格。”这段拜师经历，不仅让他习得文丑精髓，更确立了“戏品即人品”的艺术信条。彼时的京剧丑角多流于低俗插科，宋万泰的教导如明灯，让萧长华走出了一条雅俗共赏的新路。

萧长华梅兰芳演《审头刺汤》

萧长华的艺术道路，是一部在坚守中革新的奋斗史。13岁效力四喜班唱老生，19岁搭小鸿奎班时已能与王瑶卿等名角同台，却因义和团运动戏班解散，一度靠卖小贩维持生计。这段底层经历让他更懂人间百态，日后塑造崇公道、王老好等小人物时，总能刻入骨髓。

1902年搭玉成班，与王楞仙合演《群英会》蒋干，他摒弃传统蒋干的小丑化演绎，以“闷音细腔”的唱法表现其迂腐，用颤动的扇功暗示其慌乱，首场便惊艳全场。谭鑫培见后赞叹：“这个蒋干，是有脑子的读书人，不是活宝。”自此，他声名鹊起，更获谭鑫培邀约合作《审头刺汤》，饰汤勤时，他以“净中显丑”的勾脸、谄媚的台步，将奸佞小人刻画得入木三分，成为传世经典。

1904年，喜连成科班的邀约，让萧长华的人生迎来新维度——从演员到教育家。他出任总教习时承诺：“公不掺私，对徒弟不得怀私心，量材使用。”这一承诺，他坚守了四十年。科班初期经费匮乏，1911年辛亥革命后更是濒临解体，他拿出自己四百两积蓄救急；“国服”期间不能演出，他全天泡在科班，带着学生一遍遍地打磨八本《赤壁鏖兵》，《舌战群儒》一场戏的念词，竟雕抠了三个月。

萧长华梅兰芳演《女起解》

他打破“师徒壁垒”，不仅教丑角，生旦净各行都悉心传授，排演《赤壁鏖兵》时，从诸葛亮到小卒，全剧角色都由他一人口授。1914年，为专注教学，他毅然放弃优厚演出收入，除堂会外不再搭班，这份坚守让喜连成（后改富连成）培养出“喜连富盛世元韵”七科弟子，马连良、叶盛兰、裘盛戎等一大批宗师都出自他门下。

与梅兰芳十五年的合作，将萧长华的表演艺术推向巅峰。从1922年起，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女起解》《霸王别姬》等名剧中，丑角均由他扮演。《女起解》中的崇公道，他不演成刻薄解差，而塑造成心存善念的老者，念白时轻重疾徐间藏着悲悯；《贵妃醉酒》的高力士，他以简练身段衬托梅氏的雍容，从不喧宾夺主。

梅兰芳曾说：“有萧先生配戏，我心里就踏实，他能把‘绿叶’衬得比花还亮，却又不抢一分光彩。”这种“烘云托月”的境界，正是萧长华“洁净”艺术观的体现——造型干净，戏装“四白”（护领、水袖、靴底、大袜皆白）；做戏干净，从不哗众取宠；嘴里干净，绝无脏口，真正做到“于雅中带俗，俗中见雅”。

萧长华演《四郎探母》

49年以后，萧长华先生仍然从事戏曲教育工作。1950年任京剧实验学校名誉教授，他自掏腰包每天给学生买鸡蛋，端午送粽子，天热备西瓜，还废除了旧式科班的打骂制度。1954年任中国戏曲学校副校长，83岁仍登台为学生示范《连升店》。1958年拍摄《群英会》电影，他既任艺术指导又饰蒋干，镜头前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让年轻演员叹服。他还审定传统剧目，编写教材，出版《萧长华演出剧本选集》，将毕生经验化为理论滋养。1961年升任校长时，他在开学典礼上说：“学艺先做人，艺高德才高，京剧的根，就在这‘德’字里。”

1967年萧长华逝世，享年89岁。他留下的，不仅是《群英会》《审头刺汤》等传世经典，更有“萧派”丑角艺术的风骨，以及上千名桃李撑起的京剧半壁江山。老舍曾为他祝寿时说：“我一来祝寿，二来拜师，要学萧老的品行。”这份品行，是他卖小贩时不坠其志的坚守，是他倾囊办学的无私，是他“丑角不丑”的艺术尊严。

如今再看萧长华的一生，便懂京剧为何能薪火相传。他以演员之身，革新丑角艺术；以师者之心，培育代代宗师。在这个流量至上的时代，他“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把事做透”的坚守，“戏比天大，德如地厚”的信条，更显珍贵。萧长华早已化作京剧的一缕魂魄，藏在每句念白、每个身段里，提醒着我们：真正的艺术，从来是人品与艺品的共生，传承与革新的共鸣。这，便是这位丑角宗师留给梨园的永恒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