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梨园幽魂
更新时间:2025-10-31 14:23 浏览量:2
栖霞地界,提起徐客徐员外,无人不知其富庶,更无人不晓其痴戏。徐员外家资钜万,田产铺面遍布州县,可谓富可敌国。然而,这位豪绅平生最大的癖好,并非聚敛钱财,而是看戏。这癖好已非寻常喜爱,近乎一种深入骨髓的痴迷。他不仅在自家府邸内修建了一座精巧绝伦的戏台,遍请四方名班,兴致来时,更会亲自披挂上阵,粉墨登场,虽嗓音粗粝,身段僵硬,却乐在其中,府中下人亦不得不捧场叫好。
在众多伶人中,徐员外独独对一位名叫白虞玉的青衣情有独钟。白虞玉年方弱冠,容貌清俊,嗓音清越婉转,如春溪漱玉,尤其那一颦一笑,眼波流转间,能将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淋漓尽致。徐员外对他,可谓倾尽厚爱。每次延请,酬金往往是寻常戏子的数倍之多。一曲终了,必在花厅摆下珍馐美馔,陈年佳酿,亲自作陪,殷勤劝饮。临别时,更少不了赠以古玩玉器、绫罗绸缎,其慷慨程度,令同行咋舌。而对戏班其他人等,徐员外则多是例行公事的打赏,目光很少停留。
白虞玉因此积攒下颇为丰厚的家资,在梨园行的名声也日益显赫。班主将他视作摇钱树,说话都陪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惹他不快。这般的风光,自然引来了同行的红眼。后台里,免不了有人窃窃私语,或讥讽他靠着脸蛋和逢迎得宠,或抱怨班主偏心。更有甚者,暗中使些绊子,或是在他上台前偷偷弄脏行头,或是在饮水中做些手脚,企图让他在台上出丑。然而白虞玉不仅艺业精湛,心思也极为机敏灵巧,这些伎俩大多被他一一化解,有时还能顺势而为,反而博得满堂彩。众人见他如此,虽是嫉恨交加,心底却也存着几分佩服。
戏班中有个名叫贶行的武行,专演些翻腾跌扑的龙套角色。他见白虞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银钱如流水般涌入囊中,班主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心中那股羡慕嫉妒恨,如同野草般疯长。每每看到白虞玉在台上接受喝彩,在台下接受徐员外的馈赠,贶行的眼神便如同淬了毒的刀子,阴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他自觉技艺不差,只是缺了机遇和一副好皮囊,久而久之,这怨气便全数转移到了白虞玉身上。
这年初秋,徐员外应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之邀,前往邻县访友。故人相见,自是分外亲热,把臂言欢,畅叙离情。老友设下丰盛酒宴,二人推杯换盏,直至夜深。此后十余日,老友携他遍游当地名胜,览尽湖光山色,徐员外心情大畅,直觉得此行不虚。直至盘桓了半月有余,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友人,踏上归途。
回到栖霞家中,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徐员外一路风尘,却毫无倦意,反而因多日未闻丝竹之声,戏瘾大作,迫不及待地吩咐贴身小厮:“快去!请白大家过府,就说我回来了,想听他的戏,一解渴念!”
徐夫人在一旁温言劝道:“老爷,天色已晚,此刻去请,怕是扰了白大家清梦,不如明日再……”
“诶!”徐员外一摆手,打断道,“我与白虞玉乃知音,何分早晚?他必知我心意,快去!” 见他执意如此,徐夫人只得叹息作罢。
小厮领命,提着灯笼急匆匆去了。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方领着白虞玉姗姗而来。徐员外一见,顿时眉开眼笑,迎上前去。然而,在廊下灯笼摇曳的光影里,他隐约觉得今晚的白虞玉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他面色似乎过于白皙,少了些血色,行走间步履略显轻飘,那双平日顾盼生辉的眸子,也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少了些许神采。
“员外想听哪一出?”白虞玉开口,声音依旧悦耳,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冷。
徐员外不假思索:“自然是《醉梨园》!” 这是白虞玉的拿手好戏,也是徐员外百听不厌的曲目。
白虞玉微微颔首,也不多言,便去准备了。不多时,戏台灯火亮起,虽无乐队,白虞玉便清唱起来。水袖轻扬,莲步暗移,那唱腔竟是比平日更加婉转凄迷,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在寂静的夜空中袅袅飘荡,缠绕在梁柱之间,久久不散。徐员外闭目击节,深深陶醉在这极致的享受之中,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舒坦。
这一唱,便是两个多时辰,期间徐员外如痴如醉,竟忘了时辰。直到夫人再次使眼色,示意夜实在太深,他才恍然惊醒,恋恋不舍地叫了停。他取出早已备好的丰厚赏银,又命自己最信赖的贴身仆人阿福,套上家中最舒适的马车,务必亲自将白大家安然送回府上。
夫人自去安歇,徐员外却因兴奋劲未过,独自坐在客房太师椅上,一边品着醒酒的浓茶,一边回味着方才的妙音,忍不住低声哼唱起来。
直至茶凉人静,徐员外才蓦然发觉,阿福去了许久,竟还未回来。从徐府到白宅,即便慢行,这个时辰也早该往返了。他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唤来管家,命他带两个家丁沿着去白府的路寻找。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管家等人才将阿福搀扶回来。只见阿福面无人色,嘴唇发青,眼神涣散,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七手八脚灌下一碗滚烫的姜汤,他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渐渐聚焦,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指着门外,声音嘶哑地尖叫:“鬼……有鬼啊……!”
满堂皆惊,徐员外强自镇定,让他慢慢说清原委。
阿福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小的……小的按老爷吩咐,送白大家回去。路上,小的还夸他今晚唱得格外好,车里却没应声,小的以为他唱累了,睡着了,就没再打扰。到了白府门口,见……见那府门上竟挂着白灯笼,心里奇怪。停下车,小声唤‘白大家,到了’,里头没动静。小的掀开车帘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正纳闷着,一回头,却看见白大家不知何时已站在府门口,身影模模糊糊的,竟……竟直接穿门而入了!小的当时魂都吓飞了,壮着胆子去敲门,出来一个戴孝的家丁,满脸悲戚。小的问他府上谁过去了,他……他说是他家主人白虞玉,两天前……两天前在城南李大户家唱堂会时,从戏台上摔下来,当场就……就没了!”
阿福说到此处,已是涕泪交流,“小的一听,魂飞天外,哪还顾得上马车,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员外听完,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白虞玉两天前就死了?那刚才在府中唱了两个时辰戏的……是什么东西?他想起今晚白虞玉那异样的苍白和飘忽,想起那绕梁不绝却带着阴森之气的唱腔,顿时如坠冰窟,冷汗涔涔而下。他立刻叫来之前去请人的小厮,小厮战战兢兢地证实,他快到白府时,确实看见白虞玉独自一人站在府门外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下,似乎在吊嗓子,他便直接请来了。
至此,真相大白!徐员外撞鬼了!想到自己方才竟与一个鬼魂相对数个时辰,还听得如痴如醉,他一阵后怕,几乎瘫软在地。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谁知第二天夜里,徐员外正在膳厅用饭,忽觉窗外阴风大作,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戏班常用熏香)飘过,白虞玉的身影,如同烟雾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中。他依旧是昨夜那身素雅戏服,面含微笑,幽幽问道:“员外,今夜想听哪一出?”
徐员外惊得筷子落地,张大嘴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白虞玉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莲步轻移,曼声唱将起来。那幽怨的唱腔在夜晚的府邸中回荡,仆役们听得毛骨悚然,纷纷尖叫着四散逃窜。徐员外大叫一声“有鬼!”,双眼一翻,直接晕厥过去。
此后一连数夜,任凭徐府门户紧闭,白虞玉的鬼魂总能穿墙而入,在那座他生前最熟悉的戏台上,或是在徐员外的卧室外,水袖翩跹,哀婉吟唱。徐府上下被搅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徐员外更是吓得精神萎靡,一病不起。徐夫人无奈,只得重金延请城外白云观的一位有名道士前来驱邪。
道士设下法坛,手持桃木剑,口诵咒文。然而,那鬼魂怨念似乎极深,非但不惧,反而一阵阴风过后,附在了一个恰好经过的粗使仆人身上。那仆人顿时眼神一变,充满了哀怨与悲愤,直勾勾地盯着闻讯赶来的徐员外,开口竟是白虞玉那清越的嗓音,带着无尽的凄凉:
“徐员外,你好狠的心!我视你为知音,你却找来道士驱赶于我?”
徐员外躲在管家身后,颤声道:“你…你既已身故,就当早登极乐,为何滞留阳间,纠缠不休?”
“我为何滞留?”鬼魂借仆人之口厉声质问,“我落得如此下场,皆是拜你所赐!若非你待我过于优厚,赏赐过丰,引来旁人刻骨嫉妒,我何至于遭此毒手?!”
“此…此话从何说起?”
“害我者,正是那跑龙套的贶行!”鬼魂切齿道,“他嫉我久矣!此前多次暗中加害,曾在我饮水中下药,欲毁我嗓,幸得我机警,未曾中计。前几日,在城南李府唱《惊梦》一折,那贶行竟预先在戏台木板做了手脚,我旋身一跃时,木板骤然断裂,使我从高台坠下,颈骨折断,当场殒命!员外,我死得冤啊!求你念在往日情分,为我申冤,禀官拿办真凶,我在九泉之下亦感念你的恩德!”
言毕,那仆人浑身一颤,口吐白沫,软倒在地,片刻后苏醒,对自己方才所言所为,茫然不知。
徐员外听得心惊肉跳,将信将疑。但见鬼魂言之凿凿,且联想到贶行平日那阴鸷的眼神,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他思忖再三,觉得若不将此案查明,只怕这冤魂会永无宁日地纠缠下去。于是,他第二日便具了状纸,将昨夜鬼魂诉冤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官府。
官府闻报,虽觉离奇,但人命关天,不敢怠慢,立刻派差役将贶行拘拿到堂。那贶行初时还百般抵赖,待到官府差役前往李府戏台查验,果然发现断裂的木板有被人为锯过的痕迹。贶行见事情败露,又听得是白虞玉鬼魂亲自显灵告状,吓得魂不附体,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地全部招认了,其动机、手段,与鬼魂所述一般无二。最终,贶行被判了斩刑,秋后处决。
冤情得雪,白虞玉的鬼魂果然不再出现于徐府。然而,这段人鬼交织的恐怖经历,却给徐员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他变得精神恍惚,时常独自发呆,耳边总仿佛萦绕着白虞玉那幽怨婉转的唱腔,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便格外清晰,搅得他心神不宁。不久,他便大病一场,卧床数月方愈。
病愈之后,徐员外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对戏曲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家中那座精美的戏台从此蒙尘,再未响起过丝竹之声。府中下人偶尔提及“戏”字,都会引来他的厉声呵斥。直到多年以后,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了记忆中的恐惧,在几位老友的再三劝说下,他才偶尔会去一些热闹的公共戏园子听听戏,但再也未曾在家中办过堂会,也再未对任何一个伶人,流露出如对白虞玉那般的特殊青睐。只是每当《醉梨园》的曲调响起时,他总会微微一颤,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月下幽幽清唱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