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四百三十八)|阳信礼赞
更新时间:2025-09-26 17:18 浏览量:1
阳信礼赞
文/李玉德
在华夏大地辽阔的版图上,鲁北平原以其特有的广袤与沉静,铺展成一幅饱含生命力的画卷。而在这片坦荡无垠的平原上,镶嵌着一颗温润的明珠,它的名字虽不响亮,却沉淀着厚重的历史,蕴藏着传奇的故事,它的名字就叫阳信。它并非版图上醒目的坐标,它更像一颗被岁月风沙反复摩挲、浸润得温润如玉的种子,深深地、安分地埋藏于这片厚土中。它依偎着古老的黄河故道,仿佛一个沉默的聆听者,任由几千年的时光在它身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最终沉淀为一种无言的从容与坚韧。
小城之小,小得足以让人一眼就望穿其肌理。若登上翠岛湖那座并不算高的铁塔(这已是小城难得的制高点)极目四望,整个县城的轮廓便清晰地在平原上舒展开来。但见,崛起的高楼直冲天际,一条承载着生活重量的主街,如一条坚实的脊梁,自东向西贯穿全城。街道旁,参差错落的店铺,见证着小城的繁荣。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早点铺子、百货超市、五金杂货店、裁缝店、修车摊、……它们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落在街道两侧,勾勒出小城最日常的烟火气。
阳信不但城小,县域也小。县域虽小,却是一袖珍的生态宇宙,它以大地为纸,四季为墨,忠实地记录着大平原的时序轮回。当料峭寒风被跨过黄河的暖流击退,春便如刚掀开盖头的新娘,带着羞涩翩然而至。此时的风褪去凛冽的锋芒,化作绵软掌心,拂过空旷原野,唤醒垂柳的柔梢、麦苗的懵懂、花蕾的悸动。仿佛只是一夜间星辰的流转,枯黄的大地已悄然披上了怯生生的绿纱。
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梨树是沉默的诗人。当春日的风自黄河故道拂过,千树万树便应声绽放,刹那间泼洒出漫天云海。那花海并非静止的图画,而是活着的、呼吸的风景——风过处,雪浪翻涌,花枝摇曳,每一瓣都蒸腾着清冽的芬芳,如无声的潮汐,淹没了原野。
穿行于梨园小径,但见花影婆娑,人亦如行走在云端。虬枝盘曲的老梨树,枝干上刻满岁月的纹理,却又在梢头捧出簇簇新雪,仿佛沧桑与青春在此刻奇妙地和解。偶有花瓣簌簌而下,轻盈如蝶,悄然栖于肩头,或坠入泥土,仿佛大地在无声地承接季节的馈赠。此情此景,足以让喧嚣的尘心归于澄澈。
每当此季,游人接踵而至,万亩梨园人头攒动,多执素扇轻罗,与满园梨白相映成趣。偶掽低枝,便惊起一阵香雪纷扬。“仙女下凡了”!笑声裹着花香荡过树梢,仿若《梨花颂》的开场白。
梨花香原是极淡的,但万千朵攒在一起,这种潮动的香漫溢开来,一时间便香透了世界。待到日头西斜,花瓣镀上金边时,万亩梨园犹如千里江山图一样惊天地,泣鬼神。甚至连鸟雀掠过都不敢高声,只怕惊扰了这金边素裹的梦境。
登高远眺,万亩梨园奔涌至天际,与远处村落袅袅升起的炊烟交融。这绵延的洁白花海,是阳信大地的深情吐纳,是黄河水脉滋养千年的芬芳结晶。梨树扎根于此,早已超越了草木的身份,成为这片土地坚韧而温柔的魂魄。
游过阳信的万亩梨园,肯定会为梨园的盛,梨园的美而陶醉!你肯定会由衷地赞叹,这阳信也太美了!但,当你在春夏之交,到了阳信的芍药园,你必定会为其折服并惊叹!
到了春末夏初,芍药渐次盛开,莫说别的,仅它的妖娆就无花可比。芍药,不似牡丹端丽雍容,亦不似寒梅清冷孤傲。她的妖,是春末夏初一场酡颜未醒的梦,是绮丽与颓唐的交界处,一段缠绵入骨的魅惑。
倘若芍药可幻化人形,必是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纱裙,色泽如浸透了胭脂又兑了月华的薄绯,行走间仿佛有流光从裙裾滴落。眉眼自是秾艳的,眼尾一抹绯红,像是醉意,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迷离七分挑弄,既天真又风尘。她不畏人,反而极爱凑近,吐息间尽是那将散未散的甜香,靡靡然,勾得人心魂摇曳。
她最擅蛊惑。或许在你夜读时,窗棂便被轻轻叩响,推窗一看,并无一人,唯有案头清供的白玉瓶里,那支白日采来的芍药已灼灼盛放,异乎寻常的艳,花心几乎要滴下红来。又或许在荒园深处,你瞥见她赤着雪白的足,踏着残月与露水翩翩起舞,裙摆飞扬,倾国倾城,美得惊心,也寂寥得骇人。你若唤她,她便回眸一笑,那笑容能令百花失颜。尤其那唇畔沾着昨夜风雨的湿痕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苏妲己才可拥有的妖异。
她是韶华极盛时迸发的妖,若贵妃出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也深知转瞬即马嵬坡。故而她的妖气里,总带着一种不顾明天的酣畅与绝望,甜美的尽头,是吞噬一切的幽暗。你爱她,便是爱上一场注定颓败的繁华;你近她,便是走近一段温柔蚀骨的深渊。
这芍药园之约,原是人间至艳至险的一场相逢。
盛夏的阳信浪漫而甜蜜,当以骄阳为请柬,邀赴阳信葡萄园甜蜜的盛宴。走进葡萄架织就的紫色迷宫。但见,阳光从叶隙洒下碎金,照见玛瑙般的果串垂坠枝头。若从穗头轻摘一颗入口,夏黑无核迸裂的汁水裹挟果香便会席卷舌尖,玫瑰香氤氲着法兰西庄园的浪漫,妮娜皇后则以琥珀色身躯诠释何为“葡萄贵族”。若转道万亩梨园,果香凝成有形之雾,沉甸甸的梨子压弯枝丫,恍若绿翡翠雕琢的铃铛,在风中奏响清甜序曲。林间倏忽飘来烤烟香气,阿拉伯风味的孜然遇见本地梨醋,竟碰撞出跨越大陆的舌尖交响。
深秋的梨园,是一幅被岁月浸染的画卷。步入园中,最先攫住人心的便是那沉甸甸的、压弯枝头的梨子。它已褪去青涩,披上一身暖黄的秋装,像无数盏小灯笼,在疏朗的枝丫间挂着,散发着清甜的馥郁香。秋风拂过,枝叶窸窣,果实轻轻摇曳,诉说着成熟的丰饶。
从梨行间抬头望去,秋日的天宇显得格外高远湛蓝,与梨树斑斓的树冠交织成趣。经了霜的树叶变幻出惊人的色彩,不再是单一的绿,而是深深浅浅的金黄、锈红、褐赭,在澄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光泽。偶有几片叶子飘落枝头,翩跹如蝶,铺衬地下,仿若松软斑斓的地毯。
这景,盛大却不喧嚣,丰硕而内敛,是生命轮回中圆满酣畅、静美如诗的收获。
梨园深处,采梨人的身影在枝叶间若隐若现。他们攀上高枝,手臂伸向饱满的果实,动作轻巧而熟练。沉甸甸的梨子坠弯了枝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梨筐渐满,农人的笑意也如涟漪般漾开——这笑容里,有泥土的厚重,有汗水的咸涩,更有土地对耕耘者最朴素的回赠。
当人们捧起一枚沉甸甸的阳信梨,指尖所触,岂止是清甜的果肉?分明是捧起了一朵凝固的浪花——那来自黄河的澎湃生机,那来自故道的悠长风烟,那来自无数个春秋的守望与期盼,最终都沉淀为齿颊间的一泓甘泉。
秋日告别于最后一粒归仓的粮食。此时的大地袒露出褐色的胸膛,田垄如母亲舒展的皱纹,勾勒出辽阔的版画。雁阵掠过琉璃般通透的蓝天,洒落几声悠长鸣叫化作季节的注脚。人们坐在麦垛旁咀嚼着慢时光……
当朔风卷着雪粒叩响窗棂,平原便陷入庄严的沉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炊烟成为最具生命力的笔触,在灰白天幕上勾勒家的温度。屋内炉火舔舐着陶壶,花生壳爆裂的噼啪声应和着家常絮语,冰花在窗玻璃上生长出蕨类植物般的奇幻图谱。
这个季节,最适宜去阳信的古街一游。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在冬阳下泛着幽光,像是被岁月打磨的墨玉。两侧的古建筑挤挨着向远处延伸,椽柱间露出褪色的朱漆,瓦当上蹲着苔痕斑斑的石兽。
这街活像被时光遗忘的册页,每道斑驳的痕迹都是工笔描画的注脚。游人举着手机拍摄雕花时,当地老人正坐在八仙桌旁呷花茶,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墙上的年画。千年岁月在这里沉淀得举重若轻,不过是指缝间流过的烟雨,檐角褪色的彩绘,以及深巷里渐渐消散的梆子声。
阳信之美,在梨花的雪浪里,在芍药的妖娆里,在葡萄的汁液里,在果实的丰盈中,在古街的静谧里,更在人与土地血脉相连的永恒叙事里,默默生长,岁岁芬芳。
乡下的集市上最为鲜活灵动。一六阳信,二七银高,三八李家桥,四九翟王庄,逢五排十流坡坞……附近的集市依序排列,当然还有早市、夜市夹间其中。每逢大集,人们便已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或骑电动车,或蹬着三轮,或肩挑手提,带着刚从地里采摘的,还挂着晶莹露珠的青菜;带着沾满新鲜泥土、水灵灵的萝卜、大葱;带着活蹦乱跳、鳞片闪着银光的鱼虾;带着自家鸡鸭下的鲜蛋;带着新磨的豆腐、新蒸的馒头……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谈笑声……集市瞬间便沸腾起来。最诱人的还是仲春的香椿,夏日的知了猴。这可是阳信人名誉四海的名吃。
吆喝声是集市最原始也最动人的旋律。卖菜的老汉嗓音洪亮,底气十足:“新鲜的蔬菜喽——水灵!”卖粗粮食品的农妇则俏皮地喊着:“小米窝头、热粽子、豆—沙—包——”卖鱼的汉子声音沉稳,带着海风的咸味:“刚上岸的螃蟹、大虾、黄花鱼了,便宜喽!”卖水果的妇人声音清脆,带着甜意:“甜瓜!甜瓜!不甜不要钱!”卖油条则喊着:“大果子,小价钱!不要油钱儿要面钱儿!”卖馒头包子的少妇则羞答答的喊着:“大包子,白馒头,看看咱的白吧!”卖冰糖葫芦扛着一竿子山楂葫芦托着长音喊着:“卖—糖—不—笛—儿—了!”角落里忽然一声长音传来:“戕—剪—子—了—磨—菜—刀!”这些粗粝、质朴、带着浓浓乡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汇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声浪,在集市中回荡。它不讲技巧,没有修饰,却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收获的喜悦。
声音之外,是更丰富的嗅觉体验。煎饼鏊子下,柴火噼啪作响,散发出松木燃烧的清香。金黄色的面糊在滚烫的鏊子上迅速凝结、定型,被巧手的妇人用竹片轻轻揭起,叠放整齐。刚摊好的煎饼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出粮食最本质的焦香。一张热煎饼,裹上一根粗壮水灵的大葱,再抹上一点黄豆酱,卷起来咬上一口——麦香、葱香、酱香在口中交融,滚烫、扎实、痛快淋漓!这便是鲁北平原最地道、最实在的乡土滋味,是千百年来滋养着这片土地生命的原味。
集市上,不仅是交易,更是信息的集散地、情感的交流场。张家的大爷遇到了李家的婶子,总要停下来问问对方今年的收成;王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的消息,在这里迅速传开;谁家盖了新房,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的孩子在外打工寄回了钱……家长里短,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交汇、传播。人们讨价还价,也互帮互助;偶有争执,也很快在乡邻的劝解下烟消云散。这里充满了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是乡土社会最生动的缩影。
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并非总是田园牧歌。翻开泛黄的县志,那些模糊的铅字背后,是金戈铁马的呼啸,是血火交织的悲壮。鲁北平原,地处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的改道与泛滥,更是给这片土地增添了无常的变数。
在县城老人们的烟袋锅子下,常常飘散着关于往昔的传说。他们会指着城外某个不起眼的土丘,说那是秦台,是秦始皇的点将台;会说起干涸的运粮河,曾是运送粮草的官道;会说起古信河(笃河),那是阳信(信阳)名字的由来;会绘声绘色地描述某年某月,华东局大军过境时的尘土蔽日、人喊马嘶。还有薄菇国的遗迹;马岭城的城洼;黄巾军的古寨;七女坟的传说;清末第一教案的风雨;义和团的刀枪;山东打响抗日的第一枪;华东局机关的住地;渤海教导旅的号角;毛岸英的足迹;还有独轮车推出的淮海战役……那些湮灭在历史风尘中的古战场,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断戟残戈,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英雄或枭雄的名字,都化作一缕缕青烟,在县志和传说中交替。
小城小吗?她是商代的蒲菇国——秦人的桑梓地;她是秦代的厌次——秦国的副都;她是阳信公主(平阳公主)的封地,涵盖了惠民、无棣、商河、乐陵、庆云等地。解放战争中,她是渤海区的首脑机关的住地。
小城小吗?这里是齐、赵的边城,是蔺相如、东方朔、展子虔、光子良的故里……
小城的人们,似乎天生就懂得与土地和解的智慧。他们不执著于钩沉索隐,去考证那些湮灭的辉煌或苦难的细节;他们也不轻易被往昔的荣辱所困扰。他们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当下,投向脚下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关心的是这一季的墒情是否适宜播种,关心的是田里的庄稼是否茁壮,关心的是粮仓是否殷实,关心的是屋顶是否能遮风挡雨,炉灶里是否有柴可烧。他们的生命哲学,如同田埂上那些最不起眼的野草:车轮碾过,风雨摧折,茎叶可能匍匐,甚至断裂,但只要根还扎在泥土里,只要一场雨露,一缕阳光,它们便能重新挺直腰杆,向着天空,向着未来,顽强地生长。这种坚韧,源于土地,归于土地,是这片平原赋予他们最宝贵的财富。
他们复原了刘古良古村;打造了水落坡古家具城;重建了渤海教导旅住地;复修了毛岸英故居;创建了梨园生态旅游……小城人重塑了一个个小城故事,向世人展示着日新月异的辉煌。
小城无言,它们不会标榜自己的历史多么辉煌,不会炫耀自己的风景多么独特,更不会追逐那些浮华喧嚣的潮流。它们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看似单调的四季轮回中,沉默地存在着,孕育着。
原来,生命最深的根脉,终究要扎进这沉默而慷慨的泥土里。唯有如此,方能汲取那支撑我们昂首向前的、永不枯竭的力量——那是来自大地母亲的滋养,是来自历史长河的积淀,是来自平凡生活中蕴含的伟大韧性。这力量,让鲁北平原上的这座小城,以及生活在其上的万千生灵,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霜雨雪,总能如那田间的野草,在春风中再次挺立,生生不息,绵延不绝。这泥土的芬芳,便是生命最本源的馨香,是这片土地深情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