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张奕明：梨园赤子的坚守与绽放

更新时间：2025-06-21 01:05  浏览量：3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5年第11期

“老生”张奕明：梨园赤子的坚守与绽放

文—伊笑莹

第一次见到张奕明，是在国家京剧院八楼的排练厅：他正专注地对着镜子练习《杨门女将》中的一段唱腔，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见我进来，他停下动作笑着招呼我坐下，声音温和而有力。透过那双干净的眼眸，在他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许多年前正在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段中苦练的明媚少年。

张奕明

京剧的路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

“其实，泡茶和唱戏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采访开始前，他动作娴熟地温壶、洗茶、冲泡，茶香随着热气缓缓升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都需要耐心，都需要用心去感受。茶有茶的韵味，戏有戏的灵魂，只有静下心来，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美。”

茶香袅袅，谈话的氛围也变得轻松而温暖。

张奕明出生在一个戏曲之家，父亲和姐姐都是京剧演员，从记事起，家中就时常回荡着悠扬的唱腔和铿锵的锣鼓声。“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父亲练功的身影，他每一次的开嗓就像是与某种古老而神秘力量的对话。”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京剧的韵律早已悄然融入了他的血液。

他的京剧之路，始于12岁那年。回忆起那段时光，张奕明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那时候我嗓子好，家里人都觉得我有天赋，但我自己其实懵懵懂懂，只是觉得唱戏很有意思，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召唤……”

伴随着晨露和鸟鸣，在日复一日的练功和唱腔练习里，总有爸爸的指导和姐姐的陪伴。他最早学习的唱段是《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这段经典唱腔如同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京剧艺术的大门，也为他日后的舞台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后来，张奕明进入石家庄市艺术学校，师从陆惕明老师。“陆老师对我影响很深，他不仅是我的师傅，更像是我的人生导师，教我如何做人、如何面对生活中的起伏。”他端起茶杯，目光柔和而深远，“那段时间，陆老师的身影总是伴随着我。无论是在练功房里一字一句地纠正我的唱腔，还是在生活中耐心开导我面对挫折，他都像这杯老白茶一样，醇厚而温暖。”

17岁那年，张奕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挑战——变声期。嗓子突然倒仓，曾经清亮高亢的嗓音变得沙哑无力，再也唱不出从前的调门。对于从小具有嗓音优势的张奕明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那段时间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痛苦，甚至一度想过放弃。“那时候真的很绝望，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好像一下子都白费了。”

几乎要放弃京剧时，是陆老师泡了一壶茶，陪他聊了很久。“茶要慢慢品，戏要慢慢练，急不得。”陆老师的这句话张奕明一直记在心里。

然而，现实的压力并未因此减轻。当时正值高考前夕，他必须面对一个难题：如何在恢复嗓音的同时，顺利考入心仪的学校？考虑再三，张奕明决定暂时放下文戏，转而练习武戏。武戏以动作和身段为主，对嗓音的要求相对较低，这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每天清晨，他依然坚持练嗓，但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武戏的训练中，反复练习枪花、翻身、跳跃等高难度动作。高考的压力与练功的艰辛交织在一起，张奕明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练功房里：“那时候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练完功再去上课，晚上还要复习文化课，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练武戏很苦，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最终，张奕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国戏曲学院，开启了他京剧生涯的新篇章。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眼中的光芒。张奕明放下茶杯，语气中满是感激：“陆老师不仅教会了我唱戏，更教会了我如何面对人生的起伏。京剧的路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充满了曲折和挑战。就像这杯茶，苦中有甘，甘中有韵，需要静下心来，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

“戏是演给观众看的，但更是演给自己看的”

“京剧就像一座宝库，你越往里走，越能发现它的深邃与博大。大学那几年，是我真正打开眼界的时候。”张奕明不仅学习了传统的老生戏，还尝试了武生、花脸等多种行当，甚至开始涉猎现代戏的表演。每一次尝试，都让他对京剧的理解更加深刻。如今，回想起那段大学时光，张奕明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与怀念。

毕业后，张奕明怀揣着对京剧的热爱与梦想，踏入了国家京剧院的大门，正式开启了他的职业演员生涯。初入剧院，他饰演的第一个角色是《杨门女将》中的采药老人。虽然戏份不多，但他却格外珍惜每一次登台的机会。“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把一个小角色演得更有层次感。京剧的每一个角色，无论大小，都有它的灵魂。”正是这种对艺术的敬畏与执着，让他在舞台上逐渐崭露头角。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3年，加入国家京剧院的第四年，张奕明终于迎来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重要机会——在《四郎探母》中饰演杨延辉。这个角色不仅戏份重，情感复杂，还需要演员在唱腔和表演上达到极高的水准。对于张奕明来说，这既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张奕明在《四郎探母》中饰演杨延辉

排练的过程并不顺利。起初，他总觉得自己无法完全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唱腔虽然准确，却少了那份打动人心的力量。一次排练结束后，导演委婉地提醒他：“《四郎探母》是一出非常经典的传统老戏，它久演不衰，里边有大段的唱段以及念白，这就需要演员要有一定的唱功以及嗓音的运用，然而光有这些技巧还是不够的，还要进入人物的内心，从人物的感受出发。”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张奕明的心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驾驭这个角色。

那段时间，他每天练功到深夜，反复琢磨每一个动作和唱腔……直到有一天，他在排练间隙翻看大学时的笔记，看到了陈志清老师的一句话：“戏是演给观众看的，但更是演给自己看的。”这句话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困惑。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追求技巧的完美，却忽略了与角色的情感共鸣。从那天起，张奕明开始重新审视杨延辉这个角色。他不再只是机械地练习唱腔和动作，而是试图走进杨延辉的内心，感受他的孤独、愧疚和对母亲的思念。他甚至会在排练时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辽国隐姓埋名多年的杨四郎，心中充满了对故土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愧疚……慢慢地，他发现自己与角色的距离越来越近，表演也变得更加自然和动人。

第一次在梅兰芳大剧院正式演出前，张奕明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他发疯似的练功，反复琢磨每一个细节。灯光、舞台、观众，每一个元素都让他感到压力，但也让他充满期待。

演出当天，他站在舞台中央，深吸一口气，开口唱出了第一句：“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那一刻，他仿佛与杨四郎融为一体，所有的紧张都化作了舞台上的情感流淌。唱腔婉转悠扬，动作行云流水，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表演深深吸引。演出结束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息。张奕明站在舞台上，心绪难以言喻。他知道，自己终于迈过了那道坎。

京剧演员演出前不能饮茶，所以演出结束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自己泡一杯茶，深深呼吸回味甘甜。京剧教会了他很多，不仅是技艺上的，更是人生中的。“无论是茶还是戏，都需要时间去沉淀，去打磨。急不得，也快不得。”

从那以后，陈志清老师的那句“戏是演给观众看的，但更是演给自己看的”成为了张奕明的座右铭。他明白，京剧不仅是技艺的展示，更是情感的传递。只有真正走进角色的内心，才能打动观众，也才能让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随着演出次数的增加，张奕明逐渐意识到，京剧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情感的传递和文化的传承。每一次演出，他都能从观众的反馈中感受到京剧的魅力和力量。他说：“京剧的节奏并不慢，只要观众真正走进剧场，就能感受到它的美。”他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推广，京剧就一定能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他多次参与校园演出，走进大学校园，与年轻观众分享京剧的故事和魅力。他说：“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京剧、喜欢京剧。京剧不仅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更是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

将京剧的艺术和精神传承下去

“传帮带”是戏曲艺术传承发展的优良传统，也是张奕明京剧生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深知自己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前辈的悉心指导和无私帮助。从父亲和姐姐的启蒙，到陆惕明老师的严格教导，再到陈志清教授的灵魂点拨，他的每一步成长都浸润着前辈的心血与智慧。

2022年8月25日，国家京剧院原三团改组更名为“青年团”，张奕明成为其中的一员。两年来，青年团秉承现代戏、新编历史剧、传统戏“三并举”的剧目方针，同时开拓改编经典名剧、经典名著的“两改”思路，先后推出移植改编京剧《五女拜寿》、现代京剧《主角》，联合创排剧目《雄安人家》，复排《西厢记》、青春版《杨门女将》等，展现出朝气蓬勃、青春盎然的精神面貌。

在《杨门女将》青春版这出戏中，张奕明饰演的是寇准，一个在杨家将故事中举足轻重的角色。“《杨门女将》是一出群戏，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情感。寇准虽然戏份不多，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整个剧情的走向。”张奕明说。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反复研读剧本，主动与其他演员交流，探讨角色的互动和情感表达，揣摩寇准的心理变化。

张奕明在《杨门女将》中饰演寇准

有一次，排练持续到深夜，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连抬手都觉得沉重。就在他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导演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他：“京剧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腔，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只有反复练习，才能在舞台上呈现出最好的状态。”这句话再次让张奕明意识到，京剧演员的成长，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耐得住寂寞、练得了苦功，就像一颗自然成熟的果子，经历风吹雨打、日晒霜冻，才能在最合适的时机散发出最甜美的香气。他回想起自己学戏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寒冬腊月里，手脚冻得发麻，却依然要坚持练嗓、练身段。曾经，为了练好一个翻身动作，他在练功房里反复摔了几十次，膝盖和手肘都磨出了血，但他咬着牙继续练，直到动作完美无缺。

“一代代的青年后继者，都是沿着前辈师者的道路，一步步地成长起来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接过前辈的接力棒，将京剧的艺术和精神传承下去。”在《杨门女将》青春版的演出中，张奕明将寇准的智慧和果敢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次演出结束，他都能从观众的掌声中感受到一种满足和成就感。京剧是动的艺术，而品茶是静的艺术。他在一动一静之间找到了平衡，也找到了内心的安宁。正是这种对生活的细腻感知和对艺术的深刻理解，让他在舞台上能够更加自如地诠释角色，将京剧的魅力传递给每一位观众。

采访结束时，他送我到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抹柔和的光。我们挥手告别，茶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韵味十足的京剧人——他不仅在舞台上演绎着千年的故事，也在生活中用心感受着艺术的温度。而那盏老白茶，就像他的京剧人生，醇厚、绵长，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