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元：一场艺术的戏剧性反讽——从耿老太的“版画”说起

更新时间：2025-06-08 22:14  浏览量：3

当一幅幅标价数万的“限量版画”在拍卖行一次次的落锤中被交易，整个行业都在默契地扮演着“皇帝新衣”的围观者——直到被全网关注的“丝路之母”耿老太，用一场“版画”闹剧，一棍子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近日，被包装成“丝路画家”的九旬画家耿玉琨以“版画”之名出售印刷品的事情引发热议

别急着笑！那位在直播间把印刷品当原创版画叫卖的九旬老人，或许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参透了艺术市场的黑色幽默。当“丁绍光”们用激光雕刻机批量复制的“限量签名版画”能卖出6位数时，当拍卖行将喷墨打印的复制品包装成艺术衍生品时，这个行业早就把达利的超现实主义活成了日常行为艺术。

而耿老太不过是用粗粝的市井智慧，把这场持续了20年的行为艺术推向了高潮。她拙劣得如此真诚、如此坦荡，反倒让那些衣冠楚楚的“艺术操盘手”精心编织的谎言显得格外讽刺。

这场闹剧最精妙的荒诞之处在于：当不少人嘲笑老太分不清版画与印刷品时，却鲜有人质问，那些堂而皇之挂起来的大师限量版画，与小商品市场批发的装饰画，在技术本质上究竟差了多少？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在这场舆论风暴背后，真正的版画家群体正微笑着，看耿老太用她布满皱纹的手，撕开了当代艺术市场最隐秘的脓疮。

印刷品与版画的“皇帝新衣”

“丁绍光”式的商业神话早已成为艺术市场的标准模板——用高精度扫描仪复制原作，在某个作坊里完成几百份“限量”喷绘，最后用颤抖的双手签上名，转眼间，流水线工业品披上了“收藏级版画”的贵族外衣。某拍卖行2022年的秋拍记录显示，一幅此类“版画”成交价达18.7万元，而同等尺寸的博物馆级丝网版画均价不过3万元。

这种偷换概念的商业魔术，建立在公众对版画创作的普遍不了解上。真正的版画家需要亲手雕刻木板（如徐冰《天书》），手工套印（如云南绝版木刻）……其创作过程本身就是艺术。而市面流通的签名版画，大多数实为艺术微喷，其技术含量有多高呢？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2023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8%的消费者无法区分手工版画与数码印刷品，这正构成了资本敢于鱼目混珠的底气。

本文作者张伟元正在用版画机手工印制刻好的版画

张伟元《草原三姐妹》木刻版画 92 cm×92cm

张伟元 《天上的黄河》 木刻版画 92cm×110cm

耿老太背后的“版画复仇者联盟”

当艺评人阿敏的短视频突然刷屏，明眼人早已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条看似批判耿老太的视频，实则精准打击着行业乱象。“当印刷机冒充版画机”“当签名成为点石成金的魔杖”等金句，明显出自深谙版画创作的专业人士之手。

更值得玩味的是，从抖音打假视频的病毒传播，到各大美院教授集体下场科普版画，这套组合拳精准得不像偶然。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版画工作室主理人说：“我们联名举报丁绍光三年无果，但耿老太事件三天就让全网讨论版画定义。”

回过头看，这场阳谋的最妙之处在于：用荒诞对抗荒诞，用闹剧解构神话。

古元 《夏》 木版套色 （水印） 28 cm×31.5cm 1962年 中国美术馆藏

舆论的破窗效应

当耿老太“丝路之母”的话题浏览量突破8亿，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发生了。先是网友自发对比耿老太印刷品与某知名艺术家的限量版画，接着印刷厂工人曝光大师合作内幕，最后连拍卖行都紧急下架争议拍品。中国艺术市场研究院数据显示，事件发生两周内，标注“艺术微喷”的作品成交量环比下降67%，而注明“手工版画”的作品咨询量上涨214%。

由此看来，这场全民运动的效果，远超其他官方科普。就像网友“版画小学生”的评论：“感谢耿奶奶，以前我以为版画就是印得慢一点的印刷品，现在才知道是艺术家在拿命刻版。”当大众开始用“丝路之母”作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戏谑标尺，那些曾被顶礼膜拜的商业神话突然显得不堪一击。

王威 《路遇》 木版单色 68.5cm×74.5cm 1982年 河南省美术馆藏

为版画艺术正名

事件基本尘埃落定，真正的赢家悄然浮出水面。

云南绝版木刻艺术家李季的作品拍出7年里的最高价，青年版画家联展参观人数创历史纪录，连冷门的铜版画工作坊都出现了报名排队的现场……更意味深长的是，大众普遍认为应将数码印刷品剔除版画范畴。

这场由闹剧引发的行业地震，最终为版画界集体正名。正如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代大权所言：“耿老太无意间完成了我们20年没做到的事——让公众明白版画不是印刷的亲戚，而是雕刻的子孙。”

当资本操纵的艺术泡沫被市井老太一针戳破，或许这正是中国艺术市场找回良知的契机。

代大权《建设者们——新兴木刻精神不死》木刻 102cm×200cm 2009年

这场始于荒诞、终于启蒙的事件，暴露了中国艺术市场长期存在的制度性缺陷。当行业组织对版画定义暧昧不清时，当鉴定标准让位于商业利益时，当学术权威在资本面前集体失语时，“耿老太”式的闹剧便成为必然。

但历史往往充满辩证的幽默，正是这个不懂艺术的老太太，意外触发了艺术市场最需要的价值重建。

透过现象，进一步思考，这件事情也折射出艺术民主化时代的必然矛盾。在机械复制时代，当安迪·沃霍尔的丝网版画与印刷装饰画共享相似的生产技术时，艺术价值的评判标准必然面临解构与重构。

不过，真正的危机不在于技术演进，而在于话语体系的失序。版画家群体借由这次事件重新夺回版画定义权，本质上是对艺术本真性的捍卫。

这场闹剧最终给予行业的启示或许在于，当“皇帝新衣”需要靠一位九旬老妪来揭穿时，就说明我们的艺术生态已病得不轻。但希望也正在于此：在全民围观耿老太时，中国艺术市场完成了一堂生动的公共课，也深刻地推动了行业自律。未来回望，我们或许会承认，2025年夏天，一位老太太，阴差阳错地成了中国版画艺术的救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