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庞丨群众的观念、推理能力和想象力
更新时间:2025-05-04 23:45 浏览量:3
“对各色各样的群众的想象力,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戏剧表演。”
一、群众的观念
在上一部著作中,在研究观念在民族演化过程中的作用时,我们业已说明,每一种文明都是少量的基本观念的产物,这些观念极少更新。我们说明了,这些观念如何被植入群众的脑子里,这一过程难受影响,观念一旦确立就拥有很强大的力量。最后我们看到,历史上的大动荡就是由这些基本观念的变化造成的。
既然已经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绍过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再多议,只想用三言两语谈谈群众能够接受的观念,以及他们形成这些观念的方式。
这些观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环境影响下偶发的、朝生暮死的观念,比如个人迷恋的观念或教义;另一类是基本观念,环境因素、遗传规律和公众意见赋予它们极大的稳定性,这些观念包括过去的宗教信仰和今天的民主观念。
这些基本概念好像溪水,徐缓流淌。短暂的观念像涟漪,流变不息,只扰动水面;和底层的溪水相比,更显而易见,却并不重要。
如今,对父辈而言中流砥柱般伟大的基本观念,正在摇摇欲坠,其坚实基础业已丧失殆尽。同时,基于其上的制度也受到极大的动摇。每天,那种转瞬即逝的次要观念纷至沓来,但它们之中罕有被赋予生命活力者,无法获得持久的影响力。
无论群众得到的观念是什么,只有在这些观念具有绝对、不通融和简单明了的形式时,它们才能产生有效的影响。它们都披着形象的外衣,唯有以这种形式出现,才能被群众接受。这种形象化的观念不依靠逻辑相似性或连续性作为纽带,它们能互相替换,就像幻灯片能从幻灯机里被抽出来并重新放置一样。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最矛盾的观念能在群众里同时流行。同理,因时机的不同,群众里储备的不同观念对其产生不同的影响,所以群众能干出大相径庭的事情。由于完全缺乏批判精神,群众不能察觉到这些矛盾。
在孤立的个人身上,不仅仅是原始人,还包括其他许多人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种现象。以狂热的教徒为例,在智能的某个方面,他们就像原始人。在欧洲读过大学并拿了文凭的印度教徒,就展现出这种令人费解的现象。若干西方思想叠加在他们身上,然而,其基本的习俗或社会观念却维持不变。随着时机的变化,这一套或那一套基本观念会浮现出来,伴以独特的言谈举止;如此,同一个人表现出极为矛盾的样子。不过,这些矛盾与其说是真实存在,不如说是表面现象,因为只有代代相传的观念才能对孤立的个人产生足够的影响,成为他的行为动机。只有在不同种族杂处、受到不同传统倾向的影响时,人的行为才会出现此一时刻、彼一时刻截然矛盾的现象。在心理学上,这些现象十分重要,但在这里过多解说却徒劳无益。我认为,若要理解这些现象,至少要花上十年时间周游各地进行考察。
只有以简单明了的形式出现,观念才能被群众接受;唯有经过彻底的改变,观念才能通俗易懂。当涉及高深莫测的哲学或科学观念时,我们尤其会看到,为了适应群众低下的智力水平,对观念需要进行多么大的改造。对观念的修正程度取决于群众的性质,或取决于群众所属的种族的性质,但修正的倾向总是观念的低俗化和简单化。这可以解释一个事实:从社会的角度看,实际上罕见观念的等级制,也就是说,观念罕有高下之分。无论发轫时多么伟大或正确的观念,一旦陷入群众能理解的范围,并对群众产生影响,其高雅和伟大就消失殆尽了。
再者,从社会的角度看,观念的等级价值、固有价值并不重要,必须考虑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中世纪的基督教观念,上一世纪的民主观念,或今天的社会观念,都不是十分高尚。从哲学的角度看,它们只能被视为令人遗憾的错误,但它们已经或将要显示出强大的威力,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将构成决定各国行动的最基本的因素。
经过彻底改变的观念,方能被群众理解;只有在进入无意识领域后,经过若干过程的修正,观念才能产生影响。彼时,观念变成了一种情感。至于观念的修正过程,我们将在下文讨论。
不要以为,仅仅因为观念正确,它就能对有教养的人产生有效的影响。只要看一看,即使最确凿的证据对大多数人的影响也微不足道,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了。诚然,十分清楚的证据是可能被有教养的人接受的。然而,由于初始观念的影响,改宗的信徒很快就会被他无意识的自我带回原点。几天后见面时,他又会用老一套语言来证明他改宗前的观点。实际上,他仍处在以往观念的影响之下,这些观念已经变成了他的情感。唯有这些观念影响着我们的言行举止的最隐秘的动机。在群众中,情况也不会例外。
通过多种方式,观念最终深入群众的头脑以后,就具有了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会催生一系列结果。此时,再和观念对抗就徒劳无益了。引发法国大革命的那些哲学观念,用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扎根在群众头脑中。众所周知,一旦扎根以后,这些观念就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威力。于是,全民就被动员起来,为社会平等、抽象权利和理想自由的实现而不懈努力,致使一个个王室摇摇欲坠,使西方世界经历了巨大的动荡。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各国都祸起萧墙,欧洲经历的大屠杀连成吉思汗和帖木儿也会心惊胆战。观念的传播竟然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冲突和屠杀,前所未闻。
观念在群众的头脑里扎根需要很长时间,若想根除也需要很长时间。因此,就观念而论,群众总是落后于博学之士和睿智哲人,要相差好几代。今天,所有的政客都十分清楚,上文提及的基本观念中混杂着错误。然而,由于其影响依然十分强大,所以,政客也不得已根据业已过时的原理来进行统治,尽管他们已不再相信这些原理。
二、群众的推理能力
不能绝对地说,群众没有推理能力,也不受推理的影响。
然而,从逻辑上来看,群众所用的论证,能影响群众的论证,都属于低下的一类,因此将其称为推理,只能说是一种比喻。
与高级的推理一样,群众低下的推理也基于观念。不过,在其所采用的观念之间,只存在表面上的相似性或连续性。群众的推理方式与爱斯基摩人类似。爱斯基摩人从经验中得知,冰是透明体,放在嘴里要融化,于是就认为,玻璃也是透明体,放在嘴里也会融化。群众的推理方式又像一些野蛮人。野蛮人想象,吃下了骁勇的敌手的心脏后,便能得到他的胆量。他们的推理方式还像一些劳工——被一个雇主剥削以后,他们立即断定,所有的雇主都会剥削他们。
群众这样进行推理,他们把表面有关联、实际不同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并立即把具体的事例推而广之。那些知道如何控制群众的人,给他们提供的正是这种论证。唯有这些论证才能影响群众。对群众而言,链条完整的逻辑论证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因此可以说,群众不会推理,或者可以说,他们只会错误地进行推理,也不受推理的影响。读一些演说词时,你会发现,其中的漏洞使人震惊。然而,它们曾经对在场的听众产生强大的影响。人们忘记了,这些演说词不是写给哲学家阅读的,而是用来说服集体的。那些同群众亲密交流的演说家,知道如何塑造形象来诱惑群众。诱惑了听众,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皇皇巨著是认真思考的产物,但二十本大部头还不如演讲词中的几句话,至少这些话能打动听众。
毋庸赘言,群众不能正确推理,不能展现丝毫的批判精神。换言之,他们不能区分真理和谬误,不能针对任何事物形成任何准确的判断。他们接受的判断仅仅是强加给他们的判断,绝不是讨论后被采纳的判断。在这个方面,许多人并不比群众高明多少。有些意见之所以能轻易地被广泛接受和赞同,主要是因为,大多数人不能根据推理形成自己独特的看法。
三、群众的想象力
正如缺乏推理能力的个人一样,群众形象化的想象力非常强大,而且活跃,他们很容易受到强烈的影响。一个人物、一件大事或者一次事故在他们脑子里唤起的形象,栩栩如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群众宛若睡眠中的人,其理性已被暂时悬置,任由极其鲜明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一旦梦醒开始思考,梦中的形象就会迅速消失。群众不会反思,不会推理,脑子里不存在办不到这一观念。应该指出,一般地说,他们会认为,最不可能的事情便是最惊人的事情。
给群众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为何始终是事件中令人惊叹、富有传奇色彩的一面?其原因就在这里。分析一种文明时,我们就会发现,支撑该文明的实际上正是那些神奇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事物。在历史上,表象总是比真相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非现实的因素总是比现实的因素更为重要。
群众只能以形象思维,因此也只能被形象打动。唯有形象能吓唬他们,吸引他们,成为他们行为的动机。
因此,戏剧表演总是能对群众产生巨大的影响,因为表演中呈现出来的形象最为清晰可见。面包和壮观的演出构成罗马平民幸福的理想,他们别无所求。多少个时代过去了,这种理想几无改变。对各色各样的群众的想象力,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戏剧表演。所有观众的体验基本相同;也许这些感情没有立刻变成行动,那是因为,即使最无意识的观众也不可能不意识到,他们是幻觉的受害者,他们的笑声与泪水,都是为了迎合舞台上那虚幻的奇遇。然而,因人物形象的暗示而产生的情绪有时会非常强烈,以至于会像在习惯性暗示的作用下一样,情绪往往会转化为行动。我们常常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颇受欢迎的剧场的经理,偶尔推出了一部让人情绪低落的戏剧,其结果却是,观众们对那个扮演叛徒的演员狂怒不已,几欲诉诸暴力,经理不得不掩护那个演员离开剧场。虽然知道演员叛变的罪行是虚幻的,但有些观众还是免不了义愤填膺。我认为,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群众心理状态最显著的征兆,尤其是暗示所产生的心理效应。非真实因素的影响几乎和真实因素一样大。群众的明显倾向是,不区分真实和非真实。
征服者的权力和国家的力量,便建基于大众的想象力。领袖统率群众时,尤其要在刺激其想象力上大做文章。一切重大的历史事件,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兴起,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思潮的兴起,都是因为强烈地刺激了群众的想象力而产生的直接或者间接的结果。
再者,所有时代和所有国家的政客,包括最绝对的暴君,都把群众的想象力视为权力的基础,他们从来不会尝试依靠与群众的想象力作对来进行统治。拿破仑对国会说:“由于我成为天主教徒,我终止了旺代战争;由于我成为穆斯林,我在埃及站稳了脚跟;由于我成为信奉教皇至上的信徒,我赢得了意大利神父的支持;倘若我要去统治一个犹太人的国家,我就要重修所罗门神庙。”自亚历山大大帝和恺撒以来,大概还没有哪个伟大的人物比拿破仑更了解怎样影响群众的想象力。他始终全神贯注地追求的,正是强烈刺激群众的想象力。在凯歌高奏、侃侃而谈、发表长篇演说时,在他的一切行动中,他都牢记要调动群众的想象力。直到临终时刻,他依然对此念念不忘。
那么,如何影响群众的想象力呢?我们很快就会明白。此刻只说一点,若要掌握这一绝技,万勿诉诸智力或推理,即不能采用论证的方式。为了让民众群起反对谋杀恺撒的人,安东尼不是靠机智的说理,而是手指恺撒的尸体,同时宣读恺撒的遗嘱。
恺撒之死
无论刺激群众想象力的是什么手段,其形式都是惊人而鲜明的形象,免去了一切多余的解释,最多伴有几个奇异或神秘的事实:一次伟大的胜利、一个伟大的奇迹、一宗大罪,或一个诱人的前景。事例必须摆在群众面前,囫囵一团,不去细察,其来源要秘不示人。一百桩小罪或小事,丝毫也不能触动群众的想象力,相反,一件大罪或大事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即使其危害远不如一百桩小罪。几年前,流行性感冒仅在巴黎就造成5000人死亡,但是这件事对民众的想象力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原因在于,这场名副其实的浩劫没有体现为任何生动的形象,人们是通过每周发布的统计信息对这一状况有所了解的。相反,一个事故,导致500人死亡,而不是5000人,但是发生在一天之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它就非常引人瞩目。比如,倘若埃菲尔铁塔轰然倒塌,那就会强烈刺激群众的想象力。一艘跨洋巨轮大概已在大洋深处沉没,然而由于没有新闻进行报道,反而刺激了群众的想象力,长达一个星期。官方的统计表明,仅在1894年,失事的海轮就达850艘,汽轮就达203艘。以生命和财产损失而论,这要比那艘跨洋巨轮的失事严重得多,但群众从未对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故表示过关切。
可见,刺激民众想象力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和引人注意的方式。如果容我发表观点,我就会说,唯有对这些事故进行浓缩加工,才能产生令人瞠目结舌的形象并且这些形象会在群众的头脑中徘徊不去。掌握了影响群众想象力的艺术,也就同时掌握了统治他们的艺术。
选自《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