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十七)(小说)
更新时间:2025-12-24 08:20 浏览量:1
从此山水不相逢(十七)
老人蹒跚的背影最终消失在堤岸拐角,那截未燃尽的旱烟被一阵更劲疾的秋风扫落石阶,几点火星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明灭几下,彻底熄了,只剩下一小撮灰黑的、迅速被吹散的烟丝末。空气里最后那点呛人的烟草味,也被河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黄河水固有的、微腥的土腥气,和秋天干燥清冽的空气味道。
李明霞依旧坐在石阶上,手还轻轻按着胃部。那阵隐痛已经过去,留下一种熟悉的、闷胀的空虚感。老人的话像几颗被风吹来的、圆润的鹅卵石,沉进了她心里那片被秋日河风拂过的、平静的水面,没有激起大的涟漪,只是静静地躺在水底,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也就这么回事。”老人嘶哑含混的语调,和着棒槌敲打衣物的、遥远而规律的节奏,在她脑海里低低地回响。不是顿悟,不是安慰,只是一种……陈述。一种历经漫长岁月、看过河水涨落无数次后,对生命本身那不可抗拒的、平淡而坚韧的流程,所做的、最朴素的总结。
她望着眼前浑黄的、永不停歇的河水。带走了落叶,带走了烟灰,带走了无数个像老人那样、也曾年轻过、争过、跑过、最终坐下来看水的生命。它什么都不说,只是流。这沉默的流淌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包容一切的力量。
秋风卷着更多的黄叶,从岸边日渐稀疏的槐树上旋落,有的飘向河面,有的打着卷落在她脚边。空气里的凉意更重了,穿透她单薄的旧外套。是该回去了。
她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有些发僵。沿着堤岸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加缓慢。老街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屋檐和晾晒的衣物,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几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槛外的竹椅上,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用的是她依旧听不懂的方言,但那语调里的闲适和缓,却与这秋日午后的老街气息浑然一体。
回到那间临河的小旅馆。楼道里还是那股淡淡的霉味。打开203的房门,午后的阳光正从朝南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大半张床铺和一小片地面照得亮堂而温暖,光柱里尘埃飞舞。她反手关上门,将老街的市声和河风的凉意关在门外。
屋内静极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极远处的汽车鸣笛,和楼下房东家电视机里隐约的戏曲唱腔。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能看到老街灰瓦的屋顶鳞次栉比,缝隙间露出远处黄河模糊的一线浊黄。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脸上,驱散了河边的寒意。
胃部又传来一阵细微的、但足够清晰的抽动。不是剧痛,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她这具身体需要能量,也需要……面对。
她走到那张掉漆的木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桌上摆着她的旧挎包,地图册,半板胃药,还有那几颗已经有些粘在一起的水果糖。她拿起地图册,翻开。靖远这个点,已经被她用铅笔轻轻圈了起来。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之前圈起的兰州、张掖,扫过那片代表着戈壁和土林的空白区域。
然后,她拿起铅笔,笔尖悬在靖远那个圈的旁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写下什么。只是把地图册合上,推到一边。
她从挎包里拿出那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钱。摊开,仔细数了数。在靖远这一个多月,花费极省,房租低廉,吃饭简单,药也吃得比以前少些。钱减少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要慢。但数字依然是清晰的,有限的。
她需要一份工作。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目标,仅仅是为了维持这种最低限度的、平静的生存。在靖远,她能做什么?超市理货?餐馆帮工?或者,像河边那些妇人一样,接些洗衣的零活?
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又被她按了下去。不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胃痛也时好时坏。至少,眼下这些钱,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她把钱重新包好,放回挎包最里层。然后,她拿起那半板胃药,抠出一粒,就着桌上昨晚剩的凉白开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的感觉,如今已熟悉得像刷牙洗脸。
做完这些,她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在窗棂上缓慢移动,光斑的形状随之改变。楼下房东家电视机里的戏曲换了一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顺着墙壁的缝隙隐约传来,听不真切词句,只有那婉转悠长的调子,在午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空灵而……荒凉。
一种深沉的疲惫感,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疲惫,将她包裹。这疲惫里,没有焦躁,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的平静。就像那黄河水,流了千万年,早已疲倦,却不得不继续流下去。
她想起女儿周念。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手机关机,SIM卡被她用胶布贴在地图册的空白页上,塞在贴身口袋里,像个被封印的符咒。她知道女儿会担心,会一遍遍打电话,发信息,或许还会联系兰州的房东、超市的同事。想到女儿焦急的样子,她心里会掠过一丝细微的、带着疼的牵动。但那牵动,很快又被更庞大的疲惫和一种“无力回应”的漠然所覆盖。她无法向女儿解释这一切,解释这疼痛,这放逐,这缓慢下沉的平静。解释本身,就是一种耗神,而她,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神可以耗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阳光从床铺上彻底移开,屋内光线逐渐转为昏黄。胃里因为那粒药和一点凉水,暂时安稳下来。窗外老街的嘈杂声似乎也低了下去,暮色开始一点点浸染灰瓦的屋顶和远处的天空。
她终于动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床板坚硬,褥子单薄,但被午后阳光晒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侧躺着,面朝窗户。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为暗蓝,最后沉入深沉的墨黑。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在靖远相对清澈的夜空中,清晰可见,虽然不及戈壁的璀璨,却也比兰州明亮得多。
胃部在黑暗里,又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规律的搏动。像一个小小的、固执的钟摆,在寂静的胸腔里,嘀嗒,嘀嗒,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丈量着她这具依然存活着的躯体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黄河水的流动声,老人含混的喃喃,棒槌敲打的节奏,和那咿咿呀呀、不知名的戏曲唱腔。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为这个平凡秋日、为这个无名小城、也为她这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女人,所吟唱的、无词的安魂曲。
睡意终于漫了上来,像温暖的、带着河水气息的潮水,将她轻轻托起,带离这具疼痛而疲惫的躯体,带离这间简陋的房间,带离所有需要思考、需要决定、需要面对的明日。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极其模糊的念头,像水底摇曳的水草,轻轻拂过她的意识——
也许,不需要去寻找什么意义,也不需要去证明什么。就像这黄河水,只是流。就像那岩缝里的绿意,只是在。就像此刻胃里这微弱的搏动,只是……在跳。
存在本身,或许就是全部了。
夜色完全笼罩了靖远小城。黄河在不远处,依旧沉默地、永不停歇地,向东流去。带走落叶,带走星光,也带走这个夜晚,和一个女人沉入无梦睡眠时,那一点点近乎虚无的、关于“存在”的体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