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空间演艺的本质是重塑观演关系

更新时间：2025-12-18 10:03 浏览量：3

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在他的著作《空的空间》里提出：“可以把任何一个空的空间，当作空的舞台。一个人走过空的空间，另一个人看着，这就已经是戏了。”彼得·布鲁克也是戏剧空间革命的践行者，无论是在阿维尼翁郊区的废弃采石场中上演的9小时跨文化戏剧《摩诃婆罗多》，还是用漫天马戏团的空中飞人完成的舞台剧《仲夏夜之梦》，或者是在舞台剧《暴风雨》中让观众坐在脚手架上，这些对身处20世纪70年代的观众而言，都是一种挑战甚至挑衅。

▲《摩诃婆罗多》剧照

▲《仲夏夜之梦》剧照

2025年，在新空间演艺或非传统剧场空间进行表演活动，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事。如果一个旅游城市没有一个像样的新空间演艺品牌，就好像是一场盛宴少了最点睛的那道大菜。好的演艺内容会为城市带来额外的流量，2024年1月，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长金雷表示：过去在上海的游客停留天数大概在2天左右，有了丰富的演艺内容后，游客在上海平均停留天数为2.84天，观众中有三到四成来自长三角的非上海地区。因此，如何打造新空间演艺品牌？如何吸引观众为了观剧而跨城？成为了当下许多创作者和投资方的共同努力方向。

为什么新空间演艺在今天获得了如此多的认同与关注？与传统的剧场观演模式相比，新空间演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在创作出具有吸引力的作品之前，可能需要对这道思考题进行一番严肃认真地讨论。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和《SAGA光明之城》的舞美设计赵丽娜女士在分享她的创作心得时提到：在与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剧组沟通的过程中，她注意到这部作品的舞美风格不是传统舞台剧形态的，而是更接近电影的舞美质感，它要求观众在近距离自由探索的过程中可以用肉眼看到、用手摸到极度接近真实比例和材质的物料，而不是像以往那种舞台上被放大和夸张的、更适合远距离观看的舞美效果。这种创作体验，同时又呼应着这类作品在观众体验上完全不同于既往剧场内观众的感受——在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中，观众是自己观看内容的剪辑师，他们可以自主决定跟随哪些演员或剧情动线行走，有时可能会重复，有时会扑空，有时会被拉入“1V1”的互动体验中。用“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来形容沉浸式戏剧观剧体验再合适不过，构成了一种“仅属于我”的独特观看体验，这与我们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只有通过自己点击才能获得信息或解锁新界面的认知模式是相似的。也就是说，传统剧场中观众面对镜框式舞台，处于“你讲我听，你演我看”的单向传导模式。在新演艺空间中观众反客为主，成了看什么、怎么看的自我决定者。

▲《不眠之夜》剧照

这种转换模式所对应的心理空间与思维模式，更符合从网络时代和电子游戏中成长起来观众的内心需求。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可能从来不是传统剧场的爱好者，或者是“逃离剧场”的探索者，在那些可以像网络游民一样自主打开不同画面的新空间演艺场景中，他们的网络虚拟体验与现实场景有机结合，既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同时真正实现了“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观剧体验。

如何为观众提供足够丰富的可能成为创作者面对的挑战。先锋戏剧的探路者、波兰导演耶日格洛托夫斯基曾经指出：“观演关系是戏剧的本质。”在格洛托夫斯基所假设的文化模型中，没有消费者，只有创造者。这一理念显然在不同维度上影响着西方的戏剧创作者们，即使是当今消费领域宠儿的沉浸式戏剧，最初也是以一种实验戏剧的模式在伦敦地铁的地下道和外外百老汇的废弃酒店中登场的，而这些“实验品”当中的部分成功者，“意外地”成了游客和新生代观众的新欢，最终连传统剧场也不得不追随他们的脚步。如英国国家剧院前身的老维克剧院（Old Vic），也拆掉了惯常的单面观众席座椅，改造成环绕舞台的椭圆形空间，演区也常常扩大到观众席的旁边，将观众贴身包围起来，打掉了所谓“第四堵墙”。

伦敦西区当下最火的音乐剧《妈妈咪呀晚会》（MaMaMia The Party）同样是一个用复杂演区将观众包裹起来的复合型演艺空间，不同座位的观众会付出不一样的票价，也换来不一样的观看视角和餐饮体验。上海近年来火爆的“垂直百老汇”亚洲大厦里的“星空间”演出，虽然是相对狭小的演出空间，但也为观众提供了与演员极近距离的环境式观演氛围，传统的观演关系在这类演出现场都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在戏中游”的观演关系。

▲音乐剧《妈妈咪呀晚会》剧照

为了适应这种极近距离的观演关系，创作者们必须绞尽脑汁地为观众提供尽可能多的细节和可能性，让观众有探索的空间和N刷的欲望，这既是商业的需要，也是创作的挑战与狂欢，以往在戏剧舞台上不能实现的各种疯狂梦想，在新的观演关系和空间中，都得以释放。正如彼得·布鲁克在《空的空间》一书中曾经向往的：“你若要看到什么有质量的东西，你就得创造一个空的空间……只有当经验是鲜活、新颖的时候，才可能有包含了真正的内容、意义、表达、语言和音乐的东西存在。然而，要是没有一个干净、纯洁的空间来接纳它，新鲜的经验也就不可能存在。”今天的沉浸式演艺和新空间演艺可能无法满足传统戏剧人的严肃期待，但在商业戏剧和开拓新观众方面，他们无疑是取得了巨大的成绩。

从传统出发，拥抱新空间。当下中国正在发生的所谓新空间演艺，已经不再局限于戏剧、音乐剧和文旅场景，传统戏曲也加入了这一新赛道。2023年3月28日，由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和“一台好戏”公司联合出品的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意外地令剧中两位年轻演员陈丽君和李云霄走红，不仅一票难求，也带动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传统剧目和新创剧目热演，上演了戏曲领域的新空间演艺“曲线救国”。

▲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

无独有偶，由湖南省花鼓戏保护传承中心等联合出品，以经典民间传说为蓝本，融合湖南花鼓戏与现代科技的《新刘海砍樵》在长沙上演。该剧将传统花鼓戏演出场地旁边的462平方米旧空间改造为演艺场馆，通过传统民乐与电子元素融合、花鼓戏服饰与湘绣等非遗元素创新，结合四个观演区零距离交互设计，探索人与自然主题。戏剧评论家认为花鼓戏《新刘海砍樵》在非遗创新传承方面取得的突破性成就，这部新空间“戏曲”作品的演出，也带火了大剧场的传统花鼓戏演出，许多年轻观众会采取“双打卡”的模式——即先看传统的大剧场花鼓戏演出，再看小剧场的沉浸式演出，从而获得不同的观看体验。

▲花鼓戏《新刘海砍樵》剧照

以新空间为突破点的戏曲实验者还有身处泉州的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该团于2018年在上海“表演艺术新天地”艺术节以梨园戏《吕蒙正·过桥》为基础进行了新空间创作的尝试，该剧在上海特有的石库门建筑中采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演绎了梨园戏剧目。2023年，该中心由曾龙导演带领的青年创作团队在蛇口戏剧节提供的新空间“表咖”咖啡馆中创作了梨园戏《平行时空·陈三五娘》，将工业遗存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叠加与转化。该剧有三个空间，由演员演唱《陈三五娘》古本中的折子戏《大闷》为第一个空间，展现的是五娘和陈三踏上私奔之路之后的故事；脱胎于华东戏曲会版的《陈三五娘》则在精简内容的基础上以“快讲”形式，呈现五娘与陈三的过往生活，这是第二个空间；在第一个空间和第二个空间之间，穿插了当代戏曲传承人的现实生活，细腻情感、优美科步和当代写照交织在一起。该剧在蛇口戏剧节孵化成功上演后，并直接触发了“海丝新空间戏剧孵化计划”的诞生，为中国戏曲创作与新空间结合搭建了一个全新的公益艺术平台。

▲《平行时空·陈三五娘》剧照

如果说《不眠之夜》《阿波罗尼亚》等“舶来品”激起了新空间演艺的消费热潮，那么越剧《新龙门客栈》、花鼓剧《新刘海砍樵》和梨园戏《平行时空·陈三五娘》则代表着中国本土戏剧和戏曲人对新的观演关系和创作方式的大胆探索与活学活用。在传统戏曲面临着影视、戏剧、动漫等多种游艺形态冲击的当下，争取新观众、培育新剧目、建立新的观演关系，毫无疑问大大地帮助了传统戏曲的成长与更新。

新空间不是万能的，品牌和运营仍是核心。新空间演艺是热点，但喧哗之下，也有了泡沫化倾向。如果品牌核心不强或运营不当，也同样会面临困境。2024年4月，刚上演时好评颇多的角色演绎（RPG）剧场作品《普罗维登》宣布暂时停业。这部由《唐人街探案》编剧花费两年时间打磨的美式小镇沉浸剧场开业于2022年12月，截至2023年8月上演了200多场，创始人王倩兰却透露“我们还没开始回本”。一般来说，业内一个超过1000平方米的沉浸剧场，前期投入、置景、道具、编剧、服化等总投入约在500万元，甚至还可能更高。而沉浸剧场《普罗维登》占地面积超过3000平方米，单人票价在398-528元之间，每场人数上限为50人。以人均消费400元每场上座率100%来算，300场营业总额仅约600万元，对应3000平方米远超千万的投入而言，显然是入不敷出的。

▲《普罗维登》剧照

近年来，随着文旅风口的热度不断提高，各地也都在推出带有地方特征的实景旅游演艺和新空间演艺，《长恨歌》《又见敦煌》《芙蓉国粹》《印象大红袍》《夜上黄鹤楼》《八达岭夜长城》等沉浸式实景演出均成为了当地文旅新名片，“日游夜演”成为景区常态。各种大项目中，高科技和大投资也成为常态，如《竹海幻境》运用了182台投影机，以及水月数控装置、裸眼全息影像技术、潜藏式水景舞台矩阵、流动式车台、可移动数控餐桌等多项研发专利，实现了数字化控制与艺术化呈现的创新融合。

有自主品牌的剧目则不断地扩大规模。《澉川诗梦》以浙江嘉兴南北湖景区的自然风光为舞台，推出“行浸式光影秀“共分《巫门渔笛》《湖荡烟雨》《日月升沉》《香曲水居》《高士雅集》5大区域，27个沉浸式场景，游览动线长达3.5公里。“只有河南·戏剧幻城”则是中国规模最大、演出时长最长的戏剧聚落群之一，内有21个规模不一的剧场、近千名演员，不重复剧目总时长近700分钟。这些大体量和高运维成本的新空间演艺作品，都非常依赖品牌自身的吸引力和良好的运营能力。《2024中国沉浸产业发展白皮书》中强调：据统计，沉浸文化旅游和沉浸演艺演出的投资总额占产值比重均超过了70%，远高于40%的健康线和50%的过热预警线，这也意味着未来这些领域将可能面临产能过剩和消费泡沫的风险。所以，在拥抱新空间的同时，回归预算平衡和精打细算，仍然是剧场人和投资方不得不面临的现实课题。

▲《澉川诗梦》剧照

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在《给樱桃以性别》一书中，有一段我非常喜欢的话：“仅仅一天，心灵便可造出五湖四海，有些从未踏出出生之地的人，早已游遍了全世界。”在传统剧场之外的新空间演艺领域，那些观众便是以这种方式，和创作者共同进入不同的空间，进入造梦的世界，去抵达彼得·布鲁克等戏剧先辈所向往的新鲜经验。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