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邢岷山:好好演戏不放过任何一次有价值的表演
更新时间:2025-12-09 07:44 浏览量:2
2025年初冬,陈佩斯经典话剧《戏台》全国巡演首站在广州拉开帷幕。侧幕条后,舞台灯光穿过缝隙,在“大嗓儿”的脸上投下光影,“你紧张吗?”夫人问,“我只有兴奋。”邢岷山回答,他的眼神格外清亮,那是近半个世纪演艺生涯沉淀的光。
当“大嗓儿”顶着瓜皮帽跌跌撞撞跑上舞台,一口标准的唐山话脱口而出时,剧场里响起会心的笑声。观众们才发现,这个把市井小人物的天真与荒诞演绎得活灵活现的演员,竟然是前不久因饰演“史上最帅曹公公”而深入人心的演员邢岷山。
一站接一站,邢岷山随剧组巡演,累并快乐着。到重庆时,看到长江,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昆曲《刀会》的经典唱词,“大江东去浪千叠……”曲调婉转,不失豪迈。在一段日常排练的视频中,他与演对手戏的演员“打快枪”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的身手受到网友点赞。有人说,骨子里浸透的昆曲雅韵,让这位银幕上的“老戏骨”30年后重返舞台,表现出更加饱满的艺术感染力。
近日,邢岷山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独家专访,讲述了台前幕后的创排经历以及艺术理念。他谦虚地表示,在剧组里自己是一个新人,“《戏台》演了360多场,其他演员最少的也演了有一二百场。感谢陈佩斯老师和所有同事这一个月直乎直令(梨园行话,指唱念做表完全按规矩来,全无毛病)陪着我排练,是他们给了我舞台的信心。”
这次的排练似乎又让我找回了那个心无旁骛的创作年代
与“大嗓儿”的相遇,始于一份心动的剧本。
2025年上半年,刚凭借《藏海传》中的昆曲唱段圈粉无数的邢岷山收到《戏台》剧组的邀约,“看到‘大嗓儿’这个角色,第一感觉是要演一个和京剧、老戏班有关的戏,这是我很感兴趣的题材。但‘大嗓儿’这个人物离我太远了,从哪方面看都是我从未涉足过的角色类型。而且还是个喜剧,我除了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演过喜剧片段,30多年再没碰过。”不过,他很快就被这种挑战吸引住了,“我就想,上半年的《藏海传》我给观众带来昆曲,下半年的《戏台》我给观众带来京剧。前者我演了一个悲观主义者,后者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所以犹豫了一小下,就坚决地接下了这个戏。”
自少年进入浙江昆剧团学员班,邢岷山的演艺生涯始于梨园。十年科班训练,他习得昆曲的唱念做打,练就一身扎实功底。毕业后,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转型影视剧演员,从《白眉大侠》中的白云瑞到《藏海传》中的曹静贤,塑造了无数经典角色。但喜剧,尤其是话剧舞台上的喜剧,对他而言是近30年来未曾触碰的领域。
今年6月份接戏时,邢岷山正忙着《藏海传》的宣传,他便利用一切空余时间背台词、学方言,“话剧不能NG,熟练是第一要务。”他说,那段时间,候机、乘车时,甚至睡前他都在默念台词,把方言的韵味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我对舞台的把控能力还是有的,毕竟我是戏曲演员出身,而且最近这十几年,我几乎每年都保持着若干场昆曲演出,舞台表演我是熟悉的。戏曲段落对我而言也不是难事,而且‘大嗓儿’不是一个厉害的票友。所以我的戏曲功底只能用上一两分,不能多用,用多了,角色就不成立了。”对角色有了自己的理解之后,邢岷山觉得最大的难度是喜剧,“我一直认为,让观众笑这件事太难了,像陈佩斯老师,他举手投足都能让人发笑。这不仅仅是技术活儿,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天赋。”
10月份进组开始排练,专业友好的创排氛围让他记忆犹新,“我们一场戏一场戏地抠,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磨,从表演节奏、气口分寸,佩斯老师都分享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佩斯老师是一位非常认真而且很传统的艺术家,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许多曾经和我合作过的老艺术家的影子,也因此似乎又让我找回了那个心无旁骛的创作年代。”
忽然有一天,邢岷山发现,自己身上和“大嗓儿”其实也有共同点,这种共鸣让他更贴近“大嗓儿”,“我想起了我十几岁的时候精力旺盛,爱看热闹爱起哄,这有点儿像‘大嗓儿’。所以我把邢岷山版的‘大嗓儿’处理得年轻化——对什么都好奇,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会忘乎所以,还不知天高地厚,别人架他两句,他真能信。第一幕,说起金啸天他会忘了送包子,连轰炸都挡不住他要表达的冲动,我想让观众觉得,这个人后来虽然做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但他的底色还是有天真的一面。”
排练厅里的日子纯粹而充实。“我们每天排练7个小时,中间会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所有人都会跑到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踢毽子是他们的传统项目,我有时候也会加入,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的课间操时间,一个个开心得像小朋友,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
邢岷山直言,排话剧和拍戏使的是两种不同的劲儿,大家朝夕相处,共同打磨作品,那种默契是慢慢熬出来的。“我们每一场戏不说千锤百炼,几十次、上百次的打磨一定是有的,看似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其实都是精心设计的,就像一台机器,猛一看是一个整体,但其实每个零件都是环环相扣的,谁都不能掉链子。我记得排练那阵子,我累得也不失眠了,每天晚上9点半不到就想着往床上爬,睡眠特别好。”
为了这个角色 要跳出固有的表演模式从零开始
在塑造“大嗓儿”的过程中,邢岷山也在不断打破自己。
他体会很深,话剧和影视剧最大的不同在于表演分寸的把控上,这种分寸体现在声、台、形、表各个方面。“影视剧是一种接近生活化的表演。在台词方面,我们拍摄的时候是戴麦的,很多戏,是不需要大声说台词的。表演方面,不同的景别,表演的幅度会不一样,尤其是拍特写镜头,一定要收着演,不然就会满画面地跑眉毛,是很忌讳的。而舞台剧就不同了,一定要放大演员的表演,从肢体到台词都要放大很多倍,因为在舞台上,演员需要把表情、声音输送到剧场的最后一排。我们的《戏台》不用话筒,用的是天地麦,这更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力了。”
而几十年镜头前的表演,邢岷山养成了轻声说台词的习惯,对于习惯了影视剧中轻声细语表演的他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挑战。“我记得这次全国巡演的第一场,有几处我要着力强调的地方,我习惯性地用了气声,结果台下听不清楚,自然就削弱了许多舞台效果。”
演出结束后,他回到酒店看录像复盘,立刻意识到问题。“第二场就调整了,把声音放出去,既要保证清晰度,又要保留角色的语气。”对于话剧和影视剧表演的不同,邢岷山还有一个新的体会,“影视表演会有许多即兴发挥,我愿意给导演的后期提供更多选择的可能,所以拍摄的时候,我每一条的表演都会有不同程度的调整。但话剧不能有太多即兴表演,甚至每句台词的字数多少、每个咬字的轻重都是经过严格设计的,你一个改动,有时不仅会影响舞台效果,甚至还会打乱其他演员的表演节奏,这也着实让我适应了一阵子。”
谁也没想到,第一场演出后,他的嗓子就出了问题,“我也是第一次用天地麦,首场演出,我有几处的声音不够打远,第二场,我铆上劲儿,实实在在地把声音放了出去。但可能过于放大了,到了谢幕返场每个人唱一句的时候,我声带完全不受控制了,声音都是横着出去的,说话都是喑哑的。”他回忆道,当时心里特别着急,“后面还有38场演出,这可怎么办?”剧组的同事们看出了他的焦虑,“那天散戏出剧场,他们每个人跟我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给我增添压力。我心里特别感动,就觉得大家休戚与共,真的像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为了他们,我也要尽快恢复。隔天又是禁声、吃药,又是进行声带按摩,到了第三场开演,我的嗓子很给力地恢复了。”
“我一直觉得演员要跳出舒适区,不能总演自己熟悉的角色类型。”邢岷山说,“大嗓儿”的无知、执拗,甚至有些荒诞的行为,都是他以往角色中没有的。“为了这个角色,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放下形象包袱,跳出固有的表演模式,从零开始。” 那段时间,他刻意“藏拙”,把多年的功底收起来,只留三分架子,唱腔故意带点荒腔走板,身段也透着一股笨拙的热情。“就像一个略懂皮毛的戏迷,自得其乐又自以为是。”
为了读懂“大嗓儿”,邢岷山开始四处“取经”。他的身边有许多票友朋友,那些人谈起戏曲时眼里闪烁的光芒、唱起戏来忘乎所以的模样,都成了他塑造角色的素材。“票友们对戏曲的热爱是纯粹地乐在其中。”他观察着他们的神态、语气,甚至模仿他们走路的姿态,慢慢在心里勾勒出“大嗓儿”的轮廓。
而这种“跳出自己”的背后,是对角色的不断琢磨。“‘大嗓儿’是很可悲的一个人,他是社会的底层,不具备审视自我、反抗命运的能力,是被动活着的大多数,被时代裹挟,麻木而不自知,最终成为了荒诞的一部分。这种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而悲剧往往以喜剧的面目示人,所以他的种种可笑行为,在我们看过、笑过之后,静下心来想一想,其实是挺悲凉的。”在邢岷山看来,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而言,难得一世,本不该如此浑浑噩噩。他以悲悯之心,把“大嗓儿”演绎得立体而鲜活,“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我其实是很怜悯他的,我不想过多地抹黑他,我更愿意演出傻傻快乐的样子,只当是给他平庸卑微的一生,吹了一个彩虹的泡泡。”
我一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观众靠近戏曲爱上戏曲
11月的广州,夜晚已有凉意,但广州大剧院的舞台上却热气腾腾。当“大嗓儿”要在6分钟内完成从便装到霸王妆的转换时,后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见他熟练地拿起油彩,勾脸上妆,与服化老师配合默契,勒头、换服装,动作一气呵成,不到5分钟,一个威风凛凛的霸王便出现在舞台上。邢岷山坦言,“大嗓儿”上台唱霸王,像这样的抢妆他经历过不止一次,“抢妆如果没有之前的戏曲经历,那我就只能仰仗化妆师了,现在我可以自己勾脸扮戏,这样能节省出许多时间。”
邢岷山对戏曲,尤其是昆曲和京剧非常有感情,这不仅缘于他十年的昆曲演员生涯,另外还来自于家庭,“我的岳父岳母都是京剧、昆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我们的家庭生活每一天都离不开戏曲。几十年来,二老以及他们的朋友对我的教导是潜移默化的。我人虽不在梨园行,但其实从未离开过。我一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的观众靠近戏曲,爱上戏曲。”
他的戏曲功底,在《戏台》的舞台上无处不在,且十分关键。“我们戏曲是有门槛的,不是随便拉一个路人就能站到台上,把一场戏混下来的。‘大嗓儿’再是个‘血外行’,但他毕竟看过许多戏又会唱两口。”他解释道,“哪怕他唱得再荒腔走板,但举手、投足、亮相,多少得有三分像,不然这‘戏迷票友’的设定就不成立了。如果饰演‘大嗓儿’的演员本身有一定的戏曲功底,那在表演尺寸的把握上会更准确一些。”
邢岷山说,更重要的是戏曲演员对节奏的把控,“我们心里有锣鼓点,是‘急急风’还是打‘乱锤’,都有程式规范。这种节奏感不论是正剧还是喜剧,无论是语言节奏还是肢体节奏,都能从戏曲中有很多借鉴。”
这些年来,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在自己的影视剧表演中“夹带私货”,“比如《藏海传》,我用上了心爱的昆曲,许多看过这个剧的观众反馈说,他们现在看到‘长刀大弓’这四个字,都不是念出来的,必须是唱出来的。”
前一阵子,邢岷山还在网络平台上做了一个小实验——他和网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合作唱“长刀大弓”,许多人参加了合拍。令他欣慰的是,那些合唱的网友,一听就是从未接触过昆曲的,但他们现在都能很开心地跟着唱和这首昆曲史上最早的唱段了。这次接演《戏台》,他也同样抱有这份私心,“我觉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让更多的影视剧观众对戏曲产生兴趣,哪怕是管中窥豹,至少未来多了许多可能。”
广州巡演的第一场,当大幕落下,掌声雷动时,邢岷山站在舞台上,忽然之间有些恍惚。“我曾多次在广州拍戏、做路演,但演话剧还是第一次。太久没感受到这种实时的反馈了。你抛出一个笑点,观众笑了;你表达一份情感,观众鼓掌了,这种互动太珍贵了。”
更让他惊喜的是,岭南文化之下的粤语区观众能接受并且认可京派戏剧的笑点。“我们演《戏台》,台上有北京话、唐山话、山东话,还没有字幕,本来担心观众听着费劲,结果四场演出下来,我们该有的喜剧点,观众该有的反馈一个都不少,这真的令人欣慰。”
巡演路上的点点滴滴,都成了邢岷山珍贵的回忆。每场演出前,他和陈佩斯都会重重地握一下手,大喊一声,为彼此打气。演出结束后,他们会一起讨论哪里可以改进。闲暇时,大家会一起聊天、散步,分享表演心得。这种纯粹的创作氛围伴随着巡演的一路深入,而邢岷山对“大嗓儿”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每一场演出,我都会有新的感受。”邢岷山说,面对不同地区的观众,他会细微调整表演的分寸,但无论怎么调整,他始终坚守一个原则:“‘大嗓儿’的底色不能变,他的天真、他的愚蠢、他的热爱、他的身不由己,这些都是角色的灵魂。”
希望在有限的创作期有一两个值得我骄傲的角色
从昆曲学员到影视演员,再到话剧舞台上的喜剧人,邢岷山的演艺生涯跨越了近半个世纪。谈及这份长久的热情,他只用了两个字:“真爱”。“能把兴趣当成职业,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他说。
无论是戏曲、影视剧还是话剧,本质上都是表演,都是用角色与观众交流。“我自认为我的事业发展属于顺利的,电影学院大三实习就开始接男主角的戏,那时候演戏特别放松,这种松弛感其实是很珍贵的。但越演越觉得演戏好难啊,思虑多了是好事,但同时也会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我现在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平衡,在张弛、松紧、取舍之间闪转腾挪。这个过程很有挑战,但同时也很有趣。”
因为真爱,让他在众声喧哗的演艺圈始终保持着清醒。在他看来,演员是一个需要不断学习的职业,不能故步自封。“每当我看到优秀演员出神入化的表演,我会特别羡慕、感叹。有时候,看了一部好电影,到最后音乐起,出主创字幕,我会强烈地感到身为同行,与有荣焉。这也刺激了我要‘好好演戏’,不放过任何一次有价值的表演。”
当问及这次希望观众通过舞台上的“大嗓儿”看到一个怎样的邢岷山?他直言不讳地说,“我早就过了想要向谁证明什么的年纪了,向外求,求之不得。我更多的是向内求,求一种自我的愉悦。我觉得在每一次工作中,我是快乐的,是没有荒废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至于观众会怎么看我,这不是我能掌控的。”
邢岷山认为,演员的修养,本质上是为人的修养。“要永远保持专业精神,永远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永远学习,永远探索,永远不放弃自己。”
对未来,邢岷山没有太多宏大的规划,只希望能在有限的创作期内,多塑造一些有意思的角色。在他看来,演员是一个对脑力和体力都要求很高的职业,一个演员创作黄金期的长短因人而异,但一定是有限的,“我希望尽可能地延长我的创作周期,在有限的创作期,如果能有一两个值得我骄傲的角色,那就是时间给我最大的馈赠。”
半生演艺路,他用一个个角色诠释对表演的执着;一世戏中人,他用一份份真诚打动无数观众。当大幕再次落下,邢岷山站在舞台中央,深深鞠躬。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有观众大声喊着“大嗓儿”“邢岷山”。他抬起头,笑着挥手,眼神依然清亮。
巡演还在继续,邢岷山和他的“大嗓儿”将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把戏台之上的戏与情,带给更多的观众。2026年上半年,由陈佩斯、邢岷山主演的话剧《戏台》将在北京保利剧院、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与观众见面。他很想对全国观众说:“感谢大家买票来给《戏台》捧场,我们舞台上的所有演员都是一群不懂惜力的人,我们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把这两个半小时的戏演得足足的,不辜负大家的期待。”供图/邢岷山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