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梨园:剧作体散文的虚拟舞台
更新时间:2025-12-03 00:04 浏览量:4
剧作体散文最迷人的戏法,在于它将静态的文字转化为动态的剧场。当散文借来戏剧的幕布、戏曲的锣鼓、影视的镜头,白纸便不再是二维平面,而成为可升降、可旋转、可推拉的多维舞台。作者在此身兼三职——既是躲在暗处的编剧,又是走到台前的导演,偶尔还客串那些游走在字里行间的角色。这不是对戏剧的模仿,而是散文在意识到自身局限后,向姊妹艺术发起的“格式塔革命”。
真正的剧作体散文,开篇便自带“静场—启幕”的仪式感。不是平铺直叙的“我记得”,而是像《茶馆》第一幕那样,在特定的时空坐标中拉开帷幕:“民国二十七年,霜降,午后三点。昆明文林街茶馆的雾气,混着普洱茶香与隐约的警报声,在阳光斜照的尘埃里缓缓旋转。”好的剧作体散文都懂得:第一个段落就该完成布景、灯光、音效与氛围的铺陈,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从“读者”转变为“观众”。张爱玲写《封锁》,电车车厢就是天然舞台:“开电车的人开电车……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车厢这个封闭空间,瞬间成为上演人间短剧的绝佳舞台。
角色的登场带着戏剧的“亮相”艺术。在传统散文中,“我”是单一的叙述者;在剧作体散文中,“我”可以分裂为多个角色:观察者的“我”、参与者的“我”、回忆中的“我”、乃至想象中的“我”。汪曾祺写《受戒》,小英子和明海在芦苇荡里的对话,分明是经过提炼的戏剧对白,却又保留了生活本身的毛边感。更妙的是可以引入“幽灵角色”——那些不在场却无处不在的人物。写老宅,可以这样安排:“推开吱呀的木门,最先迎出来的不是人,是祖父留在太师椅上的坐痕,是姑姑待嫁时绣了一半的枕套,是表兄爬树摔断腿那年刻在门框上的身高线。他们虽未登场,却填满了这个空间的所有沉默。”
对白成为推进叙事的内燃机。散文中的对白不应是日常谈话的实录,而是经过提纯的“戏剧性真实”。它要同时完成三重任务:推进情节、揭示性格、暗示潜台词。老舍的散文里常听到鲜活的京片子,那不是录音,是提炼。试写市井场景:“卖豆汁儿的吆喝:‘酸得正经!’买主回嘴:‘正经的酸谁喝您这个?’一来一往,两个北京人的性情、关系、生活哲学尽在其中。”对白之间留下的空白,恰是读者想象驰骋的空间。
舞台提示的化用是隐藏的珠宝。剧本中“”内的动作、神态、环境描写,散文化用时可变为精妙的细节白描。不用“他很愤怒”,而写:“他把茶杯轻轻放回碟子,放得那么慢,那么稳,稳得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寂静碎裂的声音。”不用“环境压抑”,而写:“午后三点的阳光勉强挤进百叶窗,在会议室长桌上切出等宽的亮条与暗条,像一张巨大的、正在审判所有人的条形码。”这些描写不仅是修饰,它们本身就在“表演”,在推动情绪的暗流。
幕间的转换创造呼吸的节奏。剧作体散文可以大胆使用空行、星号、甚至虚拟的“幕间休息”作为结构枢纽。从童年切换到成年,不必用“多年以后”,可以这样转场:“(灯光渐暗,童谣声渐远。舞台旋转三十度,灯光再亮时,同样的梧桐树下,青石板路已换成柏油马路,蝉声依旧,推冰棍车的老汉换成了快递小哥。)”这种转换不是偷懒,是尊重读者智商的默契——我们共同完成这场时空跳跃的魔术。
戏曲程式的借用带来写意的自由。中国戏曲的“一桌二椅”美学,正是剧作体散文的精髓。不必具象所有细节,几处传神点染便可勾勒万千气象。写离别:“舞台上只有一把空椅,一盏孤灯。他出门时忘了关窗,风进来,翻动着桌上未写完的信笺。信纸起落之间,十年光阴。”(这分明是戏曲中虚拟的“出门”与“刮风”)。写相思:“她坐在镜前,慢慢梳头。梳一下,窗外梧桐落一片叶;再梳一下,天边雁阵远一分;第三下还没梳下,铜镜里已不是她现在的容颜。”时间的流逝、情感的积聚,尽在这写意的动作中。
影视蒙太奇的入侵拓展叙事维度。快速剪辑、平行蒙太奇、特写与长镜头的交替,可以在散文中创造独特的节奏。写城市清晨:“特写:煎饼鏊子上鼓起的气泡。中景:地铁口涌出的人潮。远景:城市天际线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声音先于画面:闹钟声、广播声、自行车铃声混成一片。然后镜头拉回,对准阳台上一双惺忪的眼——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刷牙时听着楼下市声的想象。”这种处理打破了线性叙事的垄断,让散文获得了电影的时空自由度。
在散文日趋“自媒体化”“流量化”的今天,剧作体散文进行着一场高傲的复古实验。当许多文字沉迷于直给的情绪和即时的观点,它重新拾起叙事的耐心、结构的匠心、表演的野心。它不追求“爆款”,追求“经典”;不讨好算法,尊重艺术规律。它证明:在注意力碎片化的时代,依然有一种文字值得你像观看一场好戏那样,屏息凝神,从头坐到尾。
写作剧作体散文需要三重修养:剧作家的结构感,懂得如何在起承转合中埋设伏笔与爆发;小说家的细节力,能让人物在三言两语中立起来;诗人的隐喻能,让每个场景都指向文字之外的意味。这如同戏曲演员——既要有一丝不苟的程式功底,又要有即兴发挥的生命力;既要戴得住行头的束缚,又要演得出灵魂的自由。
当你读一篇真正的剧作体散文,阅读行为会变成一次沉浸式观剧体验。你会不自觉地在脑中搭建舞台,分配角色,想象灯光与音效。那些文字不再是平面的符号,而是立体的、可触摸的戏剧空间。你时而是观众,时而又被邀请到后台,看作者如何巧妙地操纵提线——这种既入戏又间离的双重体验,正是最大的审美愉悦。
所以,如果你要写剧作体散文,请先忘记你在写散文。想象你是在排演一部只能存在于纸上的戏剧:这个人物该怎么上场?那个场景该如何布置?这里的情绪该用长镜头缓缓推移,还是该用特写猛然逼近?写作的语气应该是:“请看这一幕……”而不是“请读这一段……”
写作时要“听见”台词——不是书面语的流畅,而是口语的节奏、停顿、气息甚至口音。要“看见”动作——不是概括性的描述,而是具体的、可视的、能揭示内心的肢体语言。写一个等待的人:“他不是坐着等,他是用全身的重量压着那把椅子等,仿佛一松劲,自己就会跟着焦虑飘起来。每隔三十秒,他的食指在膝盖上敲一下,敲了十七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数数,于是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仿佛要捏碎那个不守时的约定。”
最终,剧作体散文向我们揭示:所有的文学在深处都是戏剧——都是对生活的摹仿、提炼与重新演绎。当一篇散文成功地吸收了剧作的精华,它便不再是单纯的叙述,而成为一场邀请读者共同完成的纸上演出。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故事,更是“讲故事的方法”本身所散发出的智性光芒。它让我们想起那些伟大的戏剧时刻:哈姆雷特在舞台中央的独白,杜丽娘在游园时的惊梦,繁漪在雷雨夜撕心裂肺的呐喊——这些瞬间之所以永恒,不仅因为说了什么,更因为它们是“如何被呈现”的极致典范。而剧作体散文,正是要在散文这个看似“非戏剧”的领域里,追寻同样的光芒:在有限的纸页上,创造无限的戏剧时空。
评论作者:易白,5星文学网总编及报刊专栏作者、特约撰稿人,文艺创作“30年+”,诗、文、歌、画、影、音等作品,累计在各级各类比赛获奖百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