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年,我收留了被批斗的京剧名角,他教我唱戏,多年后我登台他
更新时间:2025-11-21 10:40 浏览量:1
81年,北京的秋天,风跟刀子似的,专往脖领子里钻。
我,江辙,二十出头,北京第三轧钢厂的一名光荣的钳工。
光荣个屁。
我每天就盼着下班,回到我那大杂院里不到十平米的小破屋。
那是我爹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那天我上的是中班,半夜十一点多才往家走。
胡同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路灯一圈昏黄的光晕,像个得了黄疸的眼珠子。
我缩着脖子,揣着手,走得飞快。
快到院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压抑的、像小猫似的呜咽声。
是从墙根底下传来的。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没停,反而拐了过去。
墙角缩着一团黑影,要不是那点声音,你准以为是被人扔掉的破棉被。
我凑近了,借着远处那点微光,才看清是个干瘦的男人。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土,衣服又脏又破,散发着一股子馊味儿。
他抱着膝盖,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喂。”我喊了一声。
他猛地一抬头,那双眼睛,把我吓了一跳。
太亮了。
在那么一张埋汰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跟两颗寒星似的,充满了惊恐和警惕。
“干嘛的?”我问,口气有点冲。其实是给自己壮胆。
他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自己,往墙角里缩了缩。
我看见他怀里好像还护着个什么东西,用破布包着。
“哪儿的人啊?怎么睡这儿?”我耐着性子又问。
他嘴唇哆嗦着,还是没出声。
我叹了口气。
妈的,我就是心软。
我爸活着的时候就说我,这德性,迟早得吃亏。
“起来。”我说,“跟我走。”
他没动,还是用那双吓人的眼睛瞪着我。
“爱走不走。”我有点不耐烦了,“冻死在这儿,明天一早街道的大妈就得拿扫帚把你扫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那团黑影挣扎着站了起来,跟在我后面,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
像个幽灵。
我没再说话,径直推开院门。
院里静悄悄的,各家各户都睡了。只有刘婶家窗户还透着点光,那老娘们儿肯定又在纳鞋底,顺便听全院的动静。
我放轻脚步,领着他进了我的小屋。
屋子小,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蜂窝煤炉子,就占满了。
我点上灯,一拉灯绳,那15瓦的灯泡晃晃悠悠地亮了,把这屋子照得跟停尸房似的。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进来啊,杵那儿当门神?”
他这才挪进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给他倒了碗热水。
“喝吧。”
他接过去,那手抖得,半碗水都洒了。
他也不在意,就着剩下的半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
像是渴死鬼投胎。
“饿了吧?”我从柜子里摸出两个已经凉透了的窝头。
这是我明天的早饭。
他接过去,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我没说话,又给他倒了碗水。
等他吃完,情绪好像稳定了点。
我这才开始盘问他。
“叫什么?哪儿的人?家里人呢?”
他沉默了半天,才用一种又轻又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说:“梅鹤卿。”
这名字……有点意思。
“干什么的?”
他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得更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唱……唱戏的。”
我愣住了。
唱戏的?就他这破锣嗓子?
“哪个剧团的?”
“以前……在京城剧团。”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剧团,那可是顶尖的班子。能在里面唱的,都不是一般人。
我仔细打量他。
虽然又脏又瘦,但那眉眼,那骨相,确实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不像我们这些在工厂里混日子的粗人。
“那怎么……落到这份上了?”我问得小心翼翼。
他浑身一颤,眼神瞬间又变得惊恐起来。
“别问了。”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明白了。
那十年,这种事太多了。多少风光无限的人物,一夜之间就成了牛鬼蛇神。
81年了,虽然风头过去了,但很多人还是回不去。
家没了,人散了,名声也毁了。
就像他这样,成了孤魂野鬼。
“行,不问了。”我说,“你怀里抱的什么?宝贝疙瘩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极其珍重地,打开了那块破布。
里面是一块……碎片。
像是某种头饰上的,镶着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珠子,还有一根断了的翠鸟羽毛。
“凤冠上的一角。”他抚摸着那碎片,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悲伤和温柔。
“《贵妃醉酒》里,杨贵妃戴的那个。”
我心里一动。
我爸以前就是个戏迷,最爱听的就是梅派的《贵妃醉酒》。
他说,那海岛冰轮初转腾,一唱出来,魂儿都跟着飞了。
“你……是唱旦角的?”
他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以前是。”
我懂了。
“行了,别想那些了。”我指了指我的床,“你睡床,我凑合一宿。”
他猛地站起来,连连摆手,“不不不,那怎么行,我睡地上就行,地上……”
“废什么话!”我眼睛一瞪,“让你睡就睡,哪儿那么多讲究。”
我这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
他被我吼得一愣,不敢再争,局促地在床边坐下。
我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找了件旧棉袄盖上,就算一张床了。
熄了灯,屋里又黑了。
我能听到他那边传来极力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床板轻微的吱嘎声。
他肯定没睡着。
我也没睡着。
我寻思着,我他妈是不是疯了。
捡回来一个大麻烦。
这人来路不明,万一是个坏分子,我这工作都得丢。
可转念一想,看他那怂样,也不像。
倒像只被猎狗追惨了的兔子。
算了,收留一晚上,明天让他走人。
就一晚上。
我这么对自己说。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不是说话,也不是唱歌,是一种“咿咿呀呀”的调子,压得极低,在嗓子眼儿里转。
我睁开眼,看见梅鹤卿正对着窗户,比划着什么。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在清晨的光线里,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那身段,那手势,哪怕穿着一身破烂,也透着一股子范儿。
我没出声,就这么看着。
他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院子里传来刘婶的大嗓门:“收破烂儿的,有破烂儿卖吗——”
他浑身一激灵,所有的动作都停了,又缩回了那个惊弓之鸟的样子。
我坐起来,骨头嘎巴嘎巴响。
“醒了?”我问。
他点点头,不敢看我。
“我去做早饭。”我说。
蜂窝煤炉子快灭了,我捅了半天,弄得一屋子烟。
早饭是稀粥,配咸菜疙瘩。
我把昨天那俩窝头热了热,一人一个。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
吃完了,我看着他。
“那个……梅先生,”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您……有什么打算?”
他放下碗,低着头,“我……我不知道。”
“家里人呢?亲戚朋友呢?没个去处?”
他摇摇头,眼圈红了。
“都没了。”
我心里又是一软。
操。
“那你先在我这儿住下吧。”话一出口,我就想抽自己一嘴巴。
不是说好就一晚上吗?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那……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了,我……”
“别废话。”我打断他,“我这儿就我一个人,多双筷子而已。不过说好了,你得听我的。”
他眼里的光,像是快要熄灭的炭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江……江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
“打住打住。”我赶紧扶住他,“别整这套,我叫江辙,你叫我小江就行。”
“还有,别叫我先生,我就是个工人。”
他点点头,嘴唇翕动着,眼泪到底还是掉下来了。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就这么着,梅鹤卿在我这儿住了下来。
我白天去上班,他就待在屋里。
我让他别出门,免得惹麻烦。
他很听话,我回来的时候,屋子总是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炉子上的水也总是热的。
他好像有洁癖,把我那狗窝一样的屋子,愣是擦得反光。
连我那双油乎乎的劳保鞋,他都给刷了。
我跟他说不用,他也不听,就闷着头干活。
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
下班回家,有口热饭,有口热水,屋里还干干净净的,感觉……还挺像个家。
当然,麻烦也随之而来。
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屋里藏了个男人,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刘婶。
她堵在我门口,叉着腰,跟审贼似的。
“小江,你老实说,你屋里那人是谁?什么来路?”
“我一朋友,落难了,来投奔我。”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朋友?什么朋友啊?我瞅着那人蔫头耷脑的,不像好人呐。”
“您是公安局的还是派出所的?查户口啊?”我没好气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刘婶不乐意了,“我是关心你!你年纪轻轻的,别被坏人骗了!现在坏分子多着呢!”
“我乐意。您住海边啊,管这么宽?”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把她的声音隔在外面。
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没过几天,街道居委会的人就找上门了。
还是刘婶领来的。
“江辙,我们接到群众反映,说你家住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员,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居委会的张主任板着脸说。
我把梅鹤卿护在身后。
他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
“什么来历不明?这是我远房表叔,从老家来投奔我的。”我又换了个说辞。
“表叔?身份证件呢셔?介绍信呢?”
这年头,出门没介绍信,寸步难行。
我哪儿给他弄去。
“……丢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说。
“丢了?”张主任的眼神更怀疑了,“那可不行,按照规定,外来人口必须登记。你让他明天跟我去派出所一趟,把情况说清楚。”
我心一沉。
去派出所?
就梅鹤卿现在这状态,一进去,三言两语就得露馅。
到时候,一个“收留身份不明人员”的帽子扣下来,我工作都得完蛋。
“主任,通融通融。”我赶紧递上一根烟,“我这表叔,脑子受过刺激,有点糊涂,怕见生人。您看……”
张主任没接我的烟。
“这是原则问题。”
我急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躲在我身后的梅鹤卿,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但很清晰。
“我跟你们去。”
我回头看他,他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
第二天,我请了假,陪着梅鹤-卿去了派出所。
我一路上都在想词儿,怎么能糊弄过去。
到了派出所,一个年轻的民警接待了我们。
梅鹤卿反而镇定下来了。
民警问什么,他答什么。
姓名,梅鹤卿。
年龄,四十八。
原籍,北京。
当问到“现住址”和“职业”时,他沉默了。
我刚想开口替他圆,他却抬头看着那个民警,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住址,也没有职业。”
“我以前,是个唱戏的。”
“犯过错误,被批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这不等于自首吗?
那个年轻民警也愣住了,他大概没处理过这种情况。
他拿着笔,不知道该怎么记。
他看了一眼梅鹤卿,又看了一眼我,最后起身说:“你们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领导。”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年。
我手心里全是汗。
梅鹤卿倒是很平静,他坐在长椅上,腰杆挺得笔直。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一个看着像领导的中年民警跟着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档案。
他走到梅鹤卿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半天。
“你……是梅鹤卿?”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梅鹤卿点点头。
“京城剧团的那个‘活虞姬’?”
梅鹤卿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
“活虞姬”这个外号,他已经快二十年没听人叫起过了。
那个年代,他是台上最耀眼的角儿,一出《霸王别姬》,万人空巷。
“是我。”他声音颤抖。
中年民警叹了口气,把档案合上。
“我以前……也爱听戏。”他轻声说,“您那出《别姬》,我排了半宿的队才买到票。”
梅-鹤卿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中年民警转头对我说:“小同志,谢谢你。”
我懵了。
“这事儿,我知道了。”中年民警说,“现在政策不一样了,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至于户口,我来想办法。他这种情况,可以申请补办。”
他又对梅鹤-卿说:“梅先生,您先回去好好养身体。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走出派出所,阳光照在身上,我还有点晕乎乎的。
这就……解决了?
我看着身边的梅鹤卿,他一路都没说话,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擦眼睛。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那块凤冠的碎片,又拿了出来。
他摩挲了很久,然后对我说:“小江,我想……教你唱戏。”
我以为我听错了。
“教我?您别开玩笑了。我五音不全,公鸭嗓子,不是那块料。”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你的嗓子,是有点‘左’,但底子不坏。身段嘛……像根木头桩子,但骨架还行。”
我被他这番评价说得哭笑不得。
“我学那玩意儿干嘛?又不能当饭吃。”
“能。”他定定地看着我,“能当饭吃。这门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饿不死人。”
“现在谁还听戏啊?年轻人都听邓丽君了。”
“会有人听的。”他说,语气斩钉截铁,“好东西,永远不会过时。”
我拗不过他。
或者说,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感觉,教我唱戏,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是他在经历了那么多屈辱和毁灭之后,想要重新捡起尊严的方式。
行吧,学就学。
就当是陪一个孤寡老人解闷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解闷”的过程,会那么痛苦。
简直是脱胎换骨。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他从床上薅了起来。
“站直了!”
“贴墙站!后脑勺、肩膀、屁股、脚后跟,都贴上!”
“肚子收进去!提气!”
我跟个僵尸似的贴在墙上,一动不能动。
五分钟不到,我就开始发抖。
“这才哪儿到哪儿?”他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在我弯曲的膝盖上轻轻一敲,“站不住,就没资格开口。”
一个钟头。
整整一个钟头。
等他喊停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顺着墙就滑到了地上。
“起来,吊嗓子去。”
他把我带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
“听着,气从丹田出,不是从嗓子眼儿里喊。”
他给我示范。
“咿——呀——”
声音不大,但悠远绵长,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钻到天上去。
院里几户人家窗户“哗啦”一下都推开了。
“大清早的,谁家杀猪呢?”
我脸臊得通红。
轮到我了。
“啊——”
我扯着嗓子一喊,跟乌鸦叫似的。
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全飞了。
刘婶推开门,探出个脑袋,“小江,你干嘛呢?发癔症了?”
梅鹤卿的脸黑得像锅底。
“气息!气息!跟你说了多少遍!”
“用肚子使劲儿,不是用脸!”
那天早上,整个大杂院都回荡着我杀猪般的嚎叫,和梅鹤-卿压抑着怒火的训斥。
我感觉自己成了全院的笑话。
到了厂里,我嗓子都哑了。
同事老张拍拍我肩膀,“小江,昨晚干嘛去了?这么拼命?”
我没法解释。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站桩、吊嗓、压腿、跑圆场……
我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那十平米的小屋,成了我的练功房。
地方太小,跑圆场都跑不开,只能原地转圈。
我经常转得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地上。
梅鹤卿就在旁边看着,也不扶我,就说一句:“起来,再转。”
他对我,比对敌人还狠。
有一次我压腿,疼得我嗷嗷叫,眼泪都下来了。
“梅先生,不带这样的,您这是要我命啊!”
他冷冷地说:“当年我师父教我,是拿棍子往下压的。断了,接上骨头继续压。”
“你这点疼,算什么?”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没有一丝同情。
我咬着牙,没再吭声。
我知道,他不是在折磨我。
他是在把他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一点点地,掰开了,揉碎了,再灌输给我。
这门艺术,是用血和泪浇灌出来的。
没有捷径。
除了练功,他还教我念白。
“韵白,不是你平时说话。”
“每个字,都要有头,有肚,有尾。”
“平上去入,阴阳顿挫,差一点,味道就全没了。”
他让我念《游园惊梦》里的念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念得口干舌燥,跟背课文似的。
“不对!”
“感情!杜丽娘的感情!”
“她是大家闺秀,第一次看到这满园春色,那种惊讶,那种喜悦,又带着一丝伤感,你念出来了吗?”
他一遍遍地给我示范。
他念的时候,声音还是沙哑的,但那股子味道,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戏服,在园子里顾影自怜的杜丽娘。
我开始明白,这玩意儿,不光是技术,更是心。
我们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我收留的一个落难者。
他成了我的师父。
一个严厉到不近人情的师父。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二流子青年。
我开始对这门艺术,产生了一种敬畏。
我开始从那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听出了美。
从那繁复的身段里,看出了韵味。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我爸当年会那么痴迷。
为什么梅鹤卿会把那块凤冠的碎片,看得比命还重。
因为那是他们的精神世界。
一个曾经无比辉煌,后来又被砸得粉碎的世界。
而现在,他想把这个世界的碎片,一片片地,在我身上重新拼凑起来。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到了82年开春,他的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是那个派出所的中年民警帮忙跑的。
拿到那张崭新的户口纸时,梅鹤卿的手一直在抖。
他看着“梅鹤卿”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小江,”他说,“我想……回剧团看看。”
我心里一紧。
“您回去干嘛?找不痛快?”
“不。”他摇摇头,“我就是……想看看。”
我陪他去了。
京城剧团还是老样子,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
只是门上的漆,已经斑驳了。
我们没进去,就在门口站着。
正好赶上里面的人下班。
人来人往,有老有少。
有几个老人,看到梅鹤卿,都愣住了。
他们走过来,迟疑地喊了一声:“梅……梅老板?”
梅鹤卿点点头,没说话。
那几个老人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丝尴尬。
“您……您回来了?”
“身体还好吗?”
他们寒暄着,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某些话题。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梅鹤卿,脸色一变。
“你来干什么?”他语气不善。
我认得他。
以前剧团的宣传画上,他总是在角落里,演个家丁,或者龙套。
现在看这派头,像是个领导了。
“周……周团长。”一个老演员小声提醒他。
“团长?”梅鹤卿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我就是来看看。”
“这里不欢迎你。”周团长冷冷地说,“你早就不是剧团的人了。”
“当年批你的会,就是他主持的。”旁边一个老人凑到我耳边,悄悄说。
我明白了。
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梅鹤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身体又开始发抖,那种我初见他时的恐惧,又回到了他身上。
“我们走。”我扶住他。
“梅鹤卿,我警告你,别想回来!”周团在后面喊,“剧团现在好不容易走上正轨,你别回来添乱!”
我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就想骂。
梅鹤卿拉住了我。
“算了,小江。”他声音微弱,“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到了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没出来。
晚饭也没吃。
我有点担心,敲了敲门。
“梅先生,您没事吧?”
里面没有回应。
我推开门,看见他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块凤冠碎片,怔怔地发呆。
“小江,”他突然说,“你说,我是不是个废物?”
“您胡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可现在,我连戏都唱不了了。”
他的嗓子,在那十年里被毁了。
烟熏火燎,再加上长时间的嘶吼,声带已经严重受损。
虽然还能说话,但想恢复到当年那种清亮圆润的“金嗓子”,已经不可能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块碎片。
“谁说您没用?”
我清了清嗓子,学着他教我的样子,起了一个范儿。
然后,我开口唱了。
唱的是《贵妃醉酒》里最经典的那一句。
“海岛冰轮初转腾……”
我的声音,还很稚嫩,远远谈不上完美。
但那一瞬间,我把我所有的精气神,都灌了进去。
梅鹤卿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可能不是我。
是他自己的影子。
是那个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活虞姬”。
是他已经逝去的青春和艺术。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我继续唱着。
屋子很小,灯光很暗。
但我的声音,好像穿透了这破旧的屋顶,飞向了那轮并不存在的明月。
唱完,我看着他。
他哭了。
不是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嚎啕大哭。
把他这二十年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全都哭了出去。
我没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这场发泄。
等他哭够了,我把那块碎片,重新放回他手里。
“梅先生,”我说,“您不是废物。”
“您这身能耐,还在。”
“您唱不了了,不是还有我吗?”
“您把它传给我,它就丢不了。”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从那天起,他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沉湎于过去,而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
他对我的要求,比以前严苛了十倍。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腔调,差一点都不行。
我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心里却是踏实的。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流一滴汗,他心里的那份绝望,就少一分。
我在为他活着,也在为他唱着。
时间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娱乐方式也越来越多。
录像厅、歌舞厅、卡拉OK,成了年轻人的新宠。
京剧,成了爷爷奶奶辈儿的古董。
我们那个大杂院,也变了样。
好几户人家都买了电视机。
一到晚上,院子里就传来《霍元甲》或者《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
再也没人听我那杀猪般的吊嗓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二十大几的青年。
在厂里,提了小组长,工资也涨了。
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给拒了。
姑娘一来我们家,看到那不到十平米的屋子,还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基本就没下文了。
我也无所谓。
我的生活,被两件事填满了。
上班,和唱戏。
梅先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天气一变就咳嗽。
我开始琢磨着,得给他弄点营养品。
可我那点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剩不下几个钱。
怎么办?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那会儿,北京的一些茶馆、酒楼,为了招揽生意,会请一些艺人去“撂地”。
说相声的,唱大鼓的,变戏法的,什么都有。
唱一段,老板给点钱,客人听得高兴了,也会赏几个。
我想去试试。
我把这想法跟梅先生一说,他立刻就炸了。
“胡闹!”
“你当京剧是什么?街头卖艺的杂耍吗?”
“那是艺术!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你这么做,是糟蹋了这门手艺,也是糟蹋了你自己!”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梅先生,”我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去卖艺,我就是……想给您挣点买药的钱。”
“我不要!”他吼道,“我就是病死,也不许你去!”
我没再跟他争。
但我主意已定。
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我偷偷联系了一家叫“广和楼”的茶馆。
老板一听我是唱京剧的,还挺感兴趣。
“小伙子,会唱什么啊?”
“旦角。”
“哦?那敢情好。现在会唱旦角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这样,你明晚过来,先唱一段,我听听。要是行,咱们再谈价钱。”
第二天,我跟厂里请了假,说家里有事。
我没敢告诉梅先生。
我找出了他给我做的一件最简单的青衣。
那是在我学戏的第二年,他用我扯来的布,一针一线给我缝的。
虽然简单,但尺寸、样式,都极合身。
他还教我怎么“勾脸”。
我对着镜子,笨拙地给自己画了一个最简单的“俊扮”。
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吊起,红唇皓齿的“自己”,我感觉很陌生。
晚上,我揣着那颗忐忑的心,去了广和楼。
茶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说书先生刚下场,赢得一片叫好。
老板把我领到后台一个小隔间。
“准备好了吗?下一个就是你。”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汗。
我这辈子,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过。
还是唱戏。
我怕我一开口,就把人全吓跑了。
“下面,有请青年票友江辙先生,为大家带来一段京剧《锁麟囊》选段,《春秋亭》!”
报幕声一响,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忘了该怎么迈步,忘了第一个动作是什么。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梅先生的话。
“上了台,你就不是江辙了。”
“你是薛湘灵,是杜丽娘,是虞姬。”
“忘了台下的人,忘了你自己。”
我闭上眼,再睁开。
我提着裙摆,迈着碎步,走上了那个小小的舞台。
灯光一打,我看不清台下人的脸。
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站定。
胡琴声响起了。
那熟悉的过门,像一股暖流,瞬间让我镇定了下来。
我开口了。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我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穿过弥漫的烟雾。
茶馆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那些嗑瓜子的,聊天的,都停了下来,朝我这边望过来。
我忘了紧张,忘了害怕。
我只记得梅先生教我的,每一个字的气口,每一个腔的转折。
我只记得,我是那个在风雨中,把锁麟囊赠予贫女的善良的富家小姐,薛湘灵。
一曲唱罢,满场寂静。
过了几秒钟,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掌来。
紧接着,掌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好!”
“再来一个!”
我站在台上,鞠了一躬,眼泪差点掉下来。
老板跑上台,激动地抓住我的手。
“小兄弟,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太棒了!”
那天晚上,我唱了三段。
老板给了我五十块钱。
那是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还有客人往台上扔钱,有一块的,有五块的。
我捡起来,拢共又有二十多。
我拿着那七十多块钱,感觉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又高兴,又忐忑。
高兴的是,我能给梅先生买好吃的,买药了。
忐忑的是,他要是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屋里灯亮着。
梅先生没睡,他坐在桌边,正对着那盏昏暗的油灯,缝补着什么。
是我那件被我不小心划破了的练功服。
“回来了?”他没抬头,淡淡地问。
“……嗯。”
“去哪儿了?”
“……厂里加班。”我撒了谎。
他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脸上,妆还没卸干净。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抬起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
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油彩。
“好听吗?”他问。
我愣住了。
“什么?”
“我问你,台下的叫好声,好听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跪下。”他冷冷地说。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梅先生,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不该去那种地方唱戏,糟蹋了这门手艺。”
他没说话,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那是我用来顶门的。
我心里一哆嗦。
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举起木棍。
我闭上眼,咬紧了牙。
我等着那剧烈的疼痛。
但木棍,迟迟没有落下来。
我睁开眼,看到他举着棍子,手臂在发抖。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
“啪嗒”一声。
木棍掉在了地上。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捂住了脸。
“起来吧。”他声音沙哑。
我没动。
“我让你起来!”他吼道。
我这才慢慢地站起来。
“小江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师父不是气你出去挣钱。”
“师父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你是角儿的坯子,是要站上大台面的。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跟耍猴的混在一起?”
“可是……”我小声说,“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打断我,“我还没到要你出去卖唱养活我的地步!”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扔在桌上。
“这是我攒的,你拿去。”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零零碎碎的钱,还有一些粮票。
加起来,也就十来块。
我知道,这是他所有的积蓄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师父……”我哽咽着,又跪下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他走过来,把我扶起来。
“傻孩子。”他拍了拍我的背,“师父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但是你要记住,咱们唱戏的,要有骨气。”
“人可以穷,艺不能贱。”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在茶馆挣的钱,塞给了他。
他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他说:“这钱,我先替你存着。以后,给你置办行头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茶馆唱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练功上。
梅先生也像是放下了什么心结,他不再纠结于我是否能成为“名角儿”,而是更纯粹地,享受着教与学的过程。
我们的日子,清贫,但很安宁。
时间进入了九十年代。
北京城的变化,一天一个样。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我们那个大杂院,也传来了要拆迁的消息。
厂里的效益越来越不好,开始有工人下岗。
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机会,从天而降。
市里要举办一个“京津冀青年京剧演员大赛”。
金奖的获得者,不仅有高额奖金,还有机会被各大专业剧团特招。
我们厂工会拿到了几张报名表。
工会主席老王知道我爱哼哼几句,就给了我一张。
“小江,去试试?就当去玩玩儿。”
我拿着那张报名表,手都在抖。
这……这是大台面。
是梅先生一直念叨的那个,真正属于京剧的舞台。
我把报名表拿给梅先生看。
他拿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比我还抖得厉害。
“去。”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千言万语都重。
“可是……我行吗?”我没底,“这都是专业的,我就是个野路子。”
“谁说你是野路子?”他眼睛一瞪,“你是我的徒弟!是梅派的正宗传人!”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了?上了台,你就是角儿!”
他的话,给了我无穷的信心。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地狱般的三个月。
梅先生把他毕生的绝学,毫无保留地,全都压在了我身上。
我们选的参赛剧目,是《霸王别姬》。
是当年让他声名鹊起的戏,也是最考验功力的一出戏。
尤其是那段“舞剑”。
身段,眼神,剑法,情绪,必须融为一体。
“剑不是剑,是你手臂的延伸!”
“你要和它融为一体!”
“虞姬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是决绝,是悲壮,是对霸王最后的爱恋!”
他拿着一根竹竿,代替长剑,一遍遍地给我说戏。
他的身体已经很弱了,说几句就喘。
但他不管,他逼着我,一遍遍地练。
我的脚上,磨出了血泡。
我的腰,酸得像要断掉。
我的嗓子,唱到最后,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但我没有一句怨言。
因为我知道,这一战,不只是为我自己。
也是为了他。
为了他那被摧毁的舞台,为了他那被埋没的才华。
我要替他,把这一切,都赢回来。
比赛那天,梅先生病了。
他发着高烧,起不来床。
我急得不行,“师父,要不……我不去了,我送您去医院。”
“胡说!”他挣扎着坐起来,“你必须去!”
“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他抓着我的手,滚烫滚烫的。
“小江,答应师-父,别紧张。”
“忘了比赛,忘了名次。”
“你只要,好好地,把这出戏唱好。”
“唱给台下的观众听,也……唱给我听。”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给他倒了水,安顿好他,然后一个人,去了比赛的剧场。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么辉煌的剧院。
水晶吊灯,红色天鹅绒的座椅,金碧辉煌的舞台。
后台里,全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穿着华丽的戏服,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专业,那么自信。
我穿着那身简单的青衣,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我找到一个角落,开始自己勾脸。
我的手,抖得厉害。
画了好几次,眼线都画歪了。
我心里越来越慌。
就在这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那个派出所的中年民警,姓王的那个。
他已经不是民警了,穿着一身干部服,看起来像个领导。
“王……王叔?”
“别紧张。”他笑了笑,递给我一个保温杯,“梅先生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他让我告诉你,就当是在咱们那小屋里唱,台下坐着的,就他一个人。”
我接过保温杯,拧开。
里面是温热的胖大海水。
是梅先生亲手给我泡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轮到我上场了。
我站在侧幕,看着那巨大的舞台。
灯光亮得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梅先生的话。
忘了台下的人,忘了我自己。
我就是虞姬。
音乐响起。
我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了舞台中央。
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我看到了我的霸王。
他兵败垓下,四面楚歌。
我的心,碎了。
我开始舞剑。
那把冰冷的剑,在我的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它是我最后的悲歌,也是我最后的决绝。
我唱着,舞着。
我忘了我是江辙,忘了这是比赛。
我只知道,我要用我的生命,为我的王,跳完这最后一支舞。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将剑横在了颈上。
全场死寂。
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比我在广和楼听到的,要热烈一百倍,一千倍。
我流着泪,谢了幕。
我冲下台,冲出剧院。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师父。
我一路狂奔,跑回了我们那个即将拆迁的大杂院。
我推开门。
“师父!我……”
我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梅先生穿着他最体面的一件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他面带微笑,看着门口的方向。
仿佛在等着我回来。
只是,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凤冠的碎片。
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那是我早上出门前,给他倒的。
……
许多年后,我成了京城剧团的台柱子。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
我成了人们口中的“江老板”,“青年表演艺术家”。
每次演出,台下都坐满了观众。
掌声,鲜花,赞誉,我拥有一切。
但我知道,我心里,永远有一个填不满的空洞。
我经常会回到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杂院。
在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小屋的位置,站很久。
我会想起那个秋天的夜晚,我捡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想起他教我站桩,教我吊嗓。
想起他拿着木棍,想打我,却又不舍得下手的样子。
想起他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为我缝补戏服的背影。
我的每一场演出,都会在后台,摆上一把空椅子。
我知道,我的师父,我的梅先生,他就坐在那里。
看着我,听着我唱。
有一次,演出《霸王别姬》之后,一个年轻的记者采访我。
“江老师,您刚才在台上,最后那个眼神,真是绝了。充满了悲伤和爱恋,您当时在想什么?”
我看着她,笑了笑。
我说:“我没想什么。”
“我只是看到了我的师父。”
“他坐在第一排,看着我,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