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之下:一个豫剧明星和她的“孩子们”|在场
更新时间:2025-10-29 17:36 浏览量:1
▲孩子们在演出后台
红星新闻记者|李毅达
编辑|包程立
戏就要开唱了,小清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早早画上了花脸,穿上了戏袍,在帷幕后面压着腿,拿着道具,做最后的准备。张艳红也贴上了髯口,拿起了羽扇,这场戏是她的拿手好戏,豫剧《收姜维》,她演的老生诸葛亮,在整个河南都叫得响名号。
这场戏在周口太康县下面的一个村开唱,东家为了给自己去世的父亲过三周年,请来了张艳红和她的剧团,连唱三天大戏。
戏开唱了,台下一张张被皱纹堆满,晒得黑红的脸,齐齐地望向台上,张艳红带着小清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上台,唱念做打,每一项都不含糊。
观众大多知道张艳红的故事:豫剧明星、《梨园春》金奖擂主,还是个“爱心妈妈”,常年救助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把他们收进剧团。
但争议一直都存在,外界总有声音,质疑张艳红是在拿这些孩子赚钱。 而对张艳红来说,这些名头其实都不太重要,她把这些孩子们放在身边,只是想教他们唱戏、做人,让他们将来能够有一口饭吃。
一、登台
在河南的乡村,听戏是一件大事,是村子难得的热闹时刻,也是留守这里的老人们为数不多的消遣。
这场戏在周口太康县的一个村子开唱,方圆几公里的老人们骑着电三轮、助力车,带着小马扎来到这里,车子停在高耸的玉米地中间狭窄的乡道上,绵延出去几百米。戏迷们坐在台下,一张张花白、黝黑的面孔挤满了每一个空隙。随戏而来的集市把乡道的另一边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支起一口大锅,煮着羊肉汤,也有人叫卖着水和饮料。
▲演出场地周边停满了车辆
▲随戏而来的集市
张艳红是2000年《梨园春》金奖擂主,在当地的戏曲圈有很高的群众基础。2016年,她成立了爱心剧团,有很多父母去世无人照管的孩子们被送到这里,她免费教他们唱戏,也管着他们的吃喝拉撒,这几年来来往往,有200多人,目前还在这里的有16人,孩子们都管她叫“妈妈”。
对他们这种民营剧团来说,每一年的生计都依赖于台下这些衣食父母。绝大部分时间,他们演出的场地都在农村,在广袤的田地里,搭起一个戏台。有东家会付演出的费用,一般是老人过世或过寿,连唱三天,从早到晚。他们习惯带着行李被褥,在空置民房里搭帐篷,自己支锅做饭,吃、住都在一起。
每场演出孩子们都会来,张艳红认为,上台才是学戏的正路子,她会安排一些“兵”或“书童”之类的龙套角色,他们需要自己化妆、记牢台上的走位和动作。唱戏并不容易,即便是龙套也要披挂上阵,厚厚的几层戏服,天气热,太阳大,但只要上了台,就要按规矩来,站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眼神也不能乱晃。
小清今年14岁,学了4年,已经能演一些小角色,比如《三哭殿》中的秦英,有台词和唱段。上场前,她有些忙乱,不停地整理发冠,压腿,排练着等下登台会做的动作。
上了台,她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腼腆害羞,每个动作都大大方方做了出来,唱腔也很惊艳,台下的观众掌声连连。她很渴望舞台,有时散场后,她会站在舞台上,跟着还没散的乐队鼓点,一个人唱上两句。她说,自己想当主演,不想一直演“兵”,当上主演,意味着在这个戏曲大省,总会有一口饭吃,但这需要嗓子、身段和功夫,并不容易。
二、学艺
绝大多数孩子来这里之前,对唱戏都没有概念,也不知道学戏有多苦,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口热乎饭吃,夏天有空调,冬天有羽绒服穿。
张艳红说,舞台上不能掺假,唱念做打,靠的是台下日积月累的练功,“我经常和他们说,学戏很难,但能管你一生,那些容易得来的,都是很短暂的。”
戏曲难学,需要吃苦。在不演出的日子里,张艳红和孩子们一起住在驻地里,一个村子的废弃小学,一楼是教室,二楼是宿舍,食堂是废弃的车库,练功就在露天的操场上,下雨了就扯起一块篷布。
在这里几乎不分节假日,每周会有一天休息的时间。每天早上5点半,孩子们起床,压腿、翻跟斗,一上午几乎都在练基本功,中午吃饭午休后,开始分班上乐理课,学识谱和唱腔,接下来是戏曲表演课,有时,还会集体排练剧目。晚上,学文化课,从语文到英语。教他们的老师,是剧团里的其他专业演员,他们义务承担下了这项工作。
▲孩子们的日常训练
小佳今年14岁,一个瘦小的女生,留着一头短发。上完5年级,她就被送到了张艳红这里。父母在她小时候就不在了,爷爷边种地边照顾她的生活,后来爷爷生了病,瘫痪在床上。她的生活没了着落。
送小佳来的,是她村里的村干部老张(化姓)。老张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小佳没人管,不好好上学,出门就偷东西,经常被送到派出所。张艳红来村里演出之后,他和小佳的爷爷一商量,决定给孩子找一条出路。
老张每年都会来剧团里看几次小佳,他感觉,小佳变化很大,见面喊得很亲热,戏也唱得不错,有一次他录下了小佳唱戏的视频,回家放给她爷爷看,老人家热泪盈眶。
小佳说,这里和在家最大的区别,就是“有吃有穿,有人教我学习”。学戏虽然很累,但是看到舞台上老师们的表演,她也渴望有一天能站在台上唱,即便现在,她只能扮演诸葛亮身后的书童,抱着拂尘,一站就是一场。
送小清来这里的是她的堂大伯老赵,他说,小清姐妹两个人都被送到了这里,她们的父母早亡,奶奶出车祸去世,只剩下一个头脑不太清醒的爷爷,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收入,生活很困难,也没有人管她们,导致她们在学校也并不好好上学,总是偷跑出去。
刚来这里的时候,小清很不适应,练功累了疼了就天天哭,总想着回家。慢慢的,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慢慢了解了什么是戏曲,戏曲里唱的那些故事带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也让她看到了一个不曾想过的未来。
相比于在家里练功,小清更喜欢到外面演出,对她来说,这几乎算是旅游,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也能在舞台上真刀真枪地走一遭。
张艳红说,在她这里,教孩子们学唱戏并不是速成,也不是应付,而是实实在在教一项关于生存的技能和吃饭的本事。“我们是理论加上实践,一边教学一边上舞台磨练他们。我们这管孩子一直到18岁,他们不需要考试,因为他们毕业之后面临的就是实战,就是生存。”
只要愿意学习,能耐得住性子,张艳红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被送到这里的孩子,但唱戏需要天赋,对于那些实在不适合唱戏的孩子,她会让他们学习乐器,学习剧团的后勤运作,“总会有一碗饭吃。”
三、困难
救助这些孩子,不容易,一方面是成本,一方面是心力。
在河南戏曲圈里,张艳红是个名角儿。今年57岁的她习惯把头发扎起,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说话利落大方。自打2000年拿下《梨园春》金奖擂主之后,她的戏曲生涯一直走得很顺利,戏迷们捧她的场,演出络绎不绝。
成名后,她总会回想起小时候过的那些苦日子,在驻马店的农村,家里有八九个姊妹,穷得吃不饱饭,穿的也都是姐姐剩下的衣服,因为学了唱戏,她才从村子里走了出来。
“我是学一技之长才走出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打工。在我有能力的情况下,我跟我爱人说,要帮助那些孩子。”
一开始,他们每年拿出50万元来资助困难儿童,后来,因为一个被资助女孩的离世,他们转变了想法。2016年,张艳红成立了爱心剧团,决定亲力亲为,把要资助的孩子接到身边,教他们学唱戏,管他们的起居。
这比单纯花钱要困难不少,张艳红说,如果不带这些孩子,她可以过“神仙一样的生活”,过得逍遥自在,但是人生价值不一样。
作为民营剧团,他们每年几乎只有一百天商演的时间,平时都是淡季。张艳红要负责演员们的工资,驻地和练功的花销,还有孩子们的吃穿用度。孩子们练功的裤子基本都是老师和张艳红自己缝制,戏服就穿之前剩下的,伙食也没有大鱼大肉,大锅饭,大家都吃在一起。
▲演出现场
来到这里的孩子基本都没有了父母照顾,被亲戚或者村里的干部送来,大部分正处在叛逆的年龄,很多人在来之前有不少恶习,解决他们的思想问题不容易。
有些孩子很难被改变,不服管教甚至小偷小摸,只能被送回去。这也正是张艳红担心的,怕他们学坏,走上歪路。在她这里,孩子们至少能学一项技能,将来有一个工作的敲门砖。
“说句心里话,这些孩子现在都处于叛逆期,从思想上、教育上,作为一个妈妈都得想到做到。我要是出去一天,我的心都在孩子们身上,我也不会在外面住。就想着哪个孩子又不听话了,又叛逆了。”
张艳红全家人都投入到了这份工作中,她的女儿和女婿都在剧团中帮忙,她的丈夫老陈很支持爱人的想法,帮着她一起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剧团有两年运作困难,几近解散,他找家里借了几次钱,抵押了车、房,慢慢挺过了那段时间。
老陈说,照顾孩子这件事情,很累,他会经常担惊受怕,怕哪个孩子又出现了意外,但是,看到孩子们围在他周围,喊他“爸爸”,看到孩子们扮上妆在台上演出,他心里都会感到很欣慰。
四、争议
争议一直都存在,外界总有声音,质疑张艳红是在拿这些孩子们赚钱。
把小佳送到这里的村干部老张说,他并没有感觉张艳红在用孩子们赚钱,他觉得应该就事论事,像小佳这种没了父母,爷爷又瘫痪在床的孩子,即便送到学校,还是无人照管,倒不如送到张艳红这里,学个一技之长,平时还有人看管,至少一天三顿饭不会发愁,“她解决了这些无依无靠小孩的生活问题,以后学习、成才这方面的问题才能解决。”
小清的堂大伯觉得,说张艳红在用孩子赚钱是“胡扯”,她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上台,是在“给他们铺路”。他来看过很多次孩子,每一次都感觉孩子在变好,他也不知道,如果孩子回家之后,又重新变成没人看管的状态,该怎么办。
▲孩子们登台表演
张艳红说,演出是靠自己名气接的,赚的钱不光要养孩子,还要维持整个剧团的运转。带孩子们去演出,是为了让他们接触舞台,在实践中去学习戏曲,“指望这些孩子(去赚钱),甚至连他们自己的鞋子钱都赚不回来。”在她的社交平台作品和直播中,也很少提起孩子的事情。
对于孩子们上学的问题,老陈说,上学不仅仅是上学本身,后面还涉及很多保障方面的工作,这些孩子失去了父母,家里没有人照料,很容易学坏。但在这里,他们至少能保证孩子们的人身安全,像养自家孩子一样去养他们,带他们体检,给他们打理卫生。
张艳红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起码做到了问心无愧。她很干脆地说,自己还会坚持做下去。
她觉得,这些孩子们终归会站在中原大地一望无际的原野里,扮上角,放开嗓,继续唱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