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台下鼓掌?日记里的清末广东戏曲与地方势力崛起
更新时间:2025-09-29 18:55 浏览量:1
老读者都知道,我没少写杜凤治 —— 这个在广东做了 14 年知县的浙江人,除了写日记,其实还爱看戏。他自己在北京候职时就迷京戏,到广东还嫌本地戏 “行头没京戏亮,功夫没昆腔细”,可总督府的戏宴他场场不落。他那本近 400 万字的日记里,写了不少广东戏的事,还非常细致。
有多细致呢?你看他记的:戏台搭多宽、戏班开价多少、总督借寿宴捞了多少银子,连女伶被官员霸占的案子都偷偷记下了。
也是巧了,杜凤治 1866 年到广东当广宁知县,1880 年才离开,正好又赶上广东戏改朝换代 —— 早先都是外省来的 “外江班” 撑场子,后来本地的 “广东班”(粤剧前身)慢慢占了上风,杜凤治刚好这个转折的过程也记下来了,绝对值得一看。
壹
现在说粤剧是广东的 “文化名片”,可清末那会儿,广东的戏坛先是 “外江班” 的天下。所谓外江班,就是从江苏、安徽、湖南等地来的戏班,唱昆腔、徽调,行头讲究,演技也扎实。乾隆年间广州建了 “外江梨园会馆”,光登记的戏班就有昆班、徽班、湘班等六七个省的,那会儿 “凡城中官宴、赛神,都得请外江班”,民间想请还请不起。
杜凤治刚到广东时,外江班还没完全过气,但风头已经不如本地班了。转折点全在官员的 “口味” 上 —— 尤其是官太太的喜好。比如同治十二年正月,两广总督瑞麟的太太说 “不爱看外江班的桂华班,就爱看广东班”,杜凤治赶紧把本地最火的 “普丰年” 班叫到总督府内院演;没过几个月,瑞麟自己办宴,直接点了 “普丰年”“周天乐”“尧天乐” 三个本地班,连外江班的面都没给。
官员一捧,本地班立马就火了。民间也跟着变,当时有首《羊城竹枝词》写 “看戏争传本地班,果然武打好精娴”,连乡下赛会都要请本地班。杜凤治在南海石湾见过四班本地班一起演,“戏台搭得比房子还高,七八个台一起唱,热闹得很”。
外江班倒也没完全消失,还有少数官员爱听。比如旗人海关道崇礼,每次请客必演外江的 “女档子班”(女伶班);按察使恒祺升布政使,还特意请假三天,在署里自个儿听昆腔,说 “这老旦的腔,京苏两地都比不上”。但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官员眼里,本地班才是 “排面”—— 毕竟总督都捧,谁还敢对外江班热络?
粤戏
本地班还分三六九等,“普丰年” 是头牌,“周天乐” 第二,“尧天乐” 第三,排名都是官员私下定的。瑞麟看戏 “非周天乐不看”,要是这班去乡下演出了,杜凤治作为南海知县,得立马发签把班主叫回来,“官差比什么都大”。
戏价也差得离谱:尧天乐给官员演,一天才 40 块洋银(加小费也就 50 块),可给民间演,一天就要 200 两白银(约今 20 万);当然,戏班子也不是纯吃亏,光绪三年,头牌 “翠山玉” 班在官山演了四日五晚,拿了 1200 两,班里名角刘立苏一年能赚 2500 两,比杜凤治的养廉银还高 —— 官员压了戏班的价,却让戏班有了“范儿”,名头大了自然更好赚钱。
贰
那官员为什么这么爱看戏呢?因为清末广东官场的戏,从来不是 “看戏” 那么简单。
寿戏、节庆戏、迎来送往的戏,名义上冠冕堂皇,实则全是官员捞钱、拉关系的由头,埋单的全是衙门,到头来又都落在老百姓身上。
最常见的是 “寿戏”。两广总督瑞麟是个戏迷,更是个财迷。他以前还装样子,借母亲寿辰收戏,同治十年他 65 岁,干脆自己办寿,先推辞了几次,等属僚们 “再三恳请”,才 “勉为其难” 让杜凤治在炮局搭台,连演三天。
瑞麟
戏完了,瑞麟直夸 “戏好、灯好、菜也好”。能不好么?换谁来都得说声好,毕竟送的礼物都塞满三间屋子啦!官员们送的金银珠宝、绸缎古玩,加起来值几万两。更过分的是,他后来又说 “要还席”,再演三天,戏台、戏班、宴席还是两县出钱,他一分没掏,还落了个 “体恤下属” 的名声。
瑞麟一带头,下面的官全跟着学。按察使孙铸为了讨好巡抚张兆栋,牵头给张母办寿,叫上司道和两县凑钱,送了三天戏,还特意找外江班伺候女眷;学台章鋆给母亲办寿,演了三天还不够,又加了两天;到后来,连将军长善都以 “嫂太太” 的名义办戏宴,彻底把 “敬老” 的遮羞布撕了。杜凤治在日记里吐槽:“以前还找老太太当借口,现在连借口都懒得找了,全是为了收礼!”
除了寿戏,“节庆戏” 也没少折腾。慈安皇太后寿辰,瑞麟在总督署演三天,第一天请三司、粮道,第二天请将领,第三天请幕友,吃的喝的、戏台的彩棚,全由两县 “备办”,花了近千两;
同治帝大婚,瑞麟又在万寿宫搭棚演戏,“悬灯几百盏,彩棚从门口搭到内院”,光戏班就请了三个。春节更疯狂,瑞麟在炮局办团拜戏,戏台 “搭了五间房那么宽”,陈设华丽,却只演一天,杜凤治心疼钱:“好几天才搭好,就用一天,太浪费了!” 可瑞麟不管,还定了规矩,每年正月都要连演三天。
官员离任、到任,也得演戏。同治十二年五月,海关道崇受之要走,省里 “各大宪” 先在炮局演了一场,府厅和两县又演一场,最后崇受之自己还 “还席” 演一场,三场戏花了两县 1500 多两。杜凤治抱怨:“以前送主考、学台哪用演戏?都是瑞麟惯出来的毛病,两县快扛不住了!”
这些戏的钱,表面上是两县出,实际上全是从百姓身上刮的。杜凤治当南海知县时,每年给总督府的钱里,光戏宴就占了三成,巡抚府、按察使司也各有份,加起来一年要花 18000 多两。为了凑钱,他只能压商户,连乡下卖茶的,都要多交 “戏捐”,具体捞钱手段之前的文章里写过,这里就不赘述了。
叁
官员把戏当幌子,戏班和伶人却活得难。顶级的本地班还好,能靠官员撑场面,小戏班和女伶,简直是任人拿捏。
杜凤治在罗定见过一个叫 “大喜班” 的小戏班,全班就六男五女,雇了条 “大河头红船”,在肇庆、梧州一带转,赚点辛苦钱。同治十三年,这班到罗定,找杜凤治求演出,说 “回去没盘缠了”。
杜凤治可怜他们,让搭个小戏台,演三天给 46 块洋银,还赏了点猪肉、麦包。结果演了两天,当地士绅想再演三天,杜凤治心有顾虑,直说怕 “女伶招坏人”,没同意,只让他们多演一天就走 —— 小戏班就是这样,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杜凤治会有顾虑?因为清末广东官场 “狎女优” 成风,官员把女伶当玩物,根本不把她们当人。瑞麟有三房太太,还总让跟班 “把班中小旦全叫过来陪酒”,杜凤治看了都感叹 “言行不一,真让人看不懂”。当时的 “档子班”(全是女伶),名义上是演戏,实则和妓女差不多,官员说叫就叫,想占就占。
同治十二年,清饷局委员张仲英因为迷恋一个女伶,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次年三月,广州 “连善堂” 班的名角小凤,被一个官员拐走,再也没露面;大喜班的当家小旦采莲,两度被官员霸占,最后被抛弃,只能流落街头。杜凤治也查过 “女优侑酒” 的事,可他不敢动官员,只能抓几个跑堂的意思一下,“官场都这样,真查了,我这知县也别当了”。
就算是顶级班的名角,也得看官员的脸色。“普丰年” 班的旦角立新仔,演得好,官员都爱点他的戏,可要是哪个官员不高兴,说不让他演,他就只能在家待着。杜凤治日记里写,有次布政使看立新仔不顺眼,说 “这戏子太傲”,结果 “普丰年” 一个月没敢让立新仔登台 —— 名角尚且如此,普通伶人更别提了。
肆
官员天天看戏、办戏宴,那百姓呢?事实上老百姓连看戏的资格都没有,偶尔办个民间演剧,还常会被官员以 “滋事”“耗财” 为由禁掉,非常生动的展示了什么叫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清末广东百姓穷得叮当响,一个长工一年才赚 10 两银,够两口人勉强吃饱,哪有钱看戏?可再穷的日子,土里刨食的百姓也得喘口气 —— 就算买不起戏票,蹲在戏台子底下听两嗓子,闻闻油彩味儿,也算给苦日子添点人烟气。
1909年的一场戏
杜凤治在乡下见过,有的农民为了看一场赛会戏,得卖半袋粮食;有的小孩趴在戏台底下看,被差人赶得满街跑。
可就算老百姓凑钱演场戏,官员也不乐意。杜凤治在广宁时,澳边乡的百姓办演剧,还搞龙舟赛,他立马下禁令,“拆戏台、逐戏班”,还让耆老写 “永不再演” 的保证书。结果没过多久,百姓又偷偷搭台,杜凤治气得亲自去,“把戏台拆了一半,抓了三个耆老杖责”,说 “再敢演,就烧你们的房子”。
他还拿 “治安” 当借口。东莞有次赛会演戏,不小心烧死了七八百人,杜凤治就到处说 “民间演剧必出事”,之后只要乡下有演剧,他就派差人去巡夜,“一有动静就抓人”。可他自己在广州办戏宴,却从不管什么 “治安”—— 总督府的戏宴上,官员们喝酒、闹戏,甚至调戏女伶,他都当没看见。
更讽刺的是,官员禁民间演剧,说 “耗民财”,可他们自己办戏宴,花的钱比民间演剧多十倍、百倍。光绪二年,南海石湾百姓办 “打醮” 演剧,花了 2000 多两,杜凤治说 “太浪费”;可同年瑞麟办寿戏,花了 5000 多两,他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伍
这广东戏台上的热闹,说到底是场权力的游戏。台上锣鼓喧天,唱的是忠孝节义,台下暗流涌动,争的却是谁说了算。
那外江班的昆腔徽调,行头讲究,唱词文雅,是乾隆以来官场认可的“正声”,代表着京城和中央的体面。可到了瑞麟这帮军功出身的督抚手里,这套“雅乐”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晚清立宪派国会请愿运动
他们长年在地方剿匪平乱,手握重兵,对京城那套虚文缛节早就不耐烦了。瑞麟太太一句“不爱看外江班”,不过是捅破了窗户纸——总督大人自己,恐怕也更爱本地班那股子泼辣鲜活的劲儿。
于是,风向就变了。捧哪个班,压哪个班,不再是听戏,而是站队。瑞麟点名“周天乐”,下面的大小官员就得跟着捧;旗人崇礼偏要听外江“女档子”,那是他作为海关道、接近洋务的“特殊身份”在硬撑。
杜凤治心里明镜似的:当官的口味,就是官场的风向标。外江班的衰落和本地班的崛起,背后是地方督抚势力越来越不买中央“雅文化”的账,要搞一套自己说了算的“俗排场”。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瑞麟这些满清大员,本是朝廷体统的维护者,却亲手用代表“本地”和“世俗”的广东班,拆了象征“中央”和“风雅”的外江班的台。他们在这俗世的喧闹中,找到了更实在的权力快感。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戏台一旦让给了“本地”和“世俗”,话语权可就难再收回来了。被他们捧起来的广东班,后来在革命党人手里,唱起了《梁红玉擂鼓》《荆轲刺秦王》。
官员们当初只顾着用戏台摆自己的排场,却忘了戏文能唱忠孝,也能唱反叛——他们把文化的权柄从“雅”下放到“俗”时,就等于给未来的革命,提前搭好了舞台。这台下的权力游戏,最终玩砸的,还是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