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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第一代京剧演员夏永泉:曾于梅兰芳同台,一生为戏痴迷

更新时间:2025-09-24 14:17  浏览量:1

原标题《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忆新中国第一代京剧演员夏永泉》

夏永泉先生去世有一年半了,像一簇光焰犀利的烛火,熄灭在2024年2月的最后一日。

他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代京剧演员,性格中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以著名小生的身份登上舞台,又在聚光灯外寂静落幕,他的命运与那个时代紧密相连,仿佛一艘颠簸起伏的孤船,时而被海浪高举,时而又被推至海底。

梨园界是锣鼓场,也是名利场,身在其中总有许多得与舍的选择,得舍之间,构成一幅幅不同的人生图景。“永泉总和别人不一样。”电视剧《西游记》副导演、他的同学任凤坡如是说,这也是我不断回望他的原因。这样一个特别的人,高蹈风尘外,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张1959年中国京剧院(现国家京剧院)《穆桂英挂帅》排练时的合影,气氛庄重而鲜活。画面中央,毛主席像肃然而立,墙上一幅《同光十三绝》气势恢宏。梅兰芳、李少春等名角儿齐聚,谈笑风生。夏永泉与另一位年轻演员杨秋玲,分坐梅、李身旁,象征着这个国家戏曲的新生力量。

《穆桂英挂帅》排练合影(前排左起:李和曾、梅兰芳、杨秋玲、李少春、夏永泉、袁世海)

“照片上这些人,只剩我了。”夏永泉曾对我说。时间似长风掠过,如今,画中人物俱已飘零。

那是建国十周年,夏永泉21岁,他英俊而青涩,刚从中国戏曲学校(现中国戏曲学院)毕业,是那一届的“科里红”。在那个毕业生全国分配的时代,他被提前选入中国京剧院,成为那一届业务定级最高的小生。在讲究血脉与出身的梨园界,夏永泉像个“外来者”,爱上戏,更多缘自童年时的流浪,一段挥之不去的乡愁。

1949年,11岁的夏永泉被母亲带离北平,迁往沈阳,乡愁如水,他便每日去图书馆,翻看北京的报纸,直到某天,看到一张戏报。“台上,那些演员闪闪发光,台下,他们操一口京片子,听着就好像回到了北京!”那是沈阳的红旗剧场,演员来自“东北军区胜利国剧团”,皮黄声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小孩子一下看痴迷了,像浸入一段梦境。

夏永泉爱戏成了癖,最终回京考取了上海华东戏剧实验学校,校长是周信芳先生。离京那天,他大包小包刚出院门,疼爱他的“大妈”便追出来,塞给他一沓钱,又用烟袋锅子指了指屋里:“哭啦!知道再也见不着了……”那一年他十二岁,两个月后,父亲入狱,不幸病逝,那场父子之别,竟成永诀。

少年夏永泉

许多年后,他随团赴沈阳巡演,见到父亲的老同学、时任最高人民法院东北分院院长的高崇民,老人一眼认出他,激动地说:“你爸可是我们留学时的才子,他考第一,我考第七……你长得可真像他啊!”

一样的才华与背景,却走向了不同的命运分野,这是夏永泉多年后才悟到的,人在历史的交错口,常如雾中行路,走的是哪一条,往往走完了才知道。

命运如戏,而新戏校的生活也波折起伏,华东戏校的孩子们此后分流,一部分由上海去了沈阳,又从沈阳回到北京,最终归入中国戏曲学校,但无论在哪里,夏永泉似乎总是尖子生。萧连芳先生——这位曾培养出叶盛兰、毛世来等名家的“富连成”名师,爱他如掌上明珠,虽然初次见面,就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你他妈是少爷呀?我一连来了几天,干什么来了?就看你来了!赶紧跟我喊嗓子去!”科班教了一辈子戏的老先生,并不理会新式学校的规矩,拎起正在上课的夏永泉就要走,半点不由分说。

夏永泉学习成绩也好,被选为学习委员,语文老师批阅他的作文,常发出“文笔这么好,唱戏可惜了”的感慨;而老校长、原富连成总教习萧长华先生不知听了谁的推荐,给学生说《取南郡》时,手捻银须,第一句便问“谁叫夏永泉呐?”

不过,夏永泉也有自己的心事,因为“出身问题”和“思想问题”,他迟迟未能入团,他渴望入团,“没有入团就还不是党的人”,可中国京剧院是全国最负盛名的院团,入选又是一种莫大的认可。忐忑间,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真好像唐僧取经到了西天”。

时代的浪潮很快将这颗新星推向更耀眼的舞台。

他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戏单与广告上,他随团赴日本演出,跟随周总理出访缅甸,唱片社还以70元的酬劳邀他录制个人唱片(在当时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作为党培养起来的新一代京剧演员,他像一张光鲜漂亮的成绩单,被满怀信心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至今,网上仍能搜到他的诸多旧照,包括与毛泽东、周恩来、胡志明的合影,每一张都定格了一段历史,其中,便有开篇提到的《穆桂英挂帅》。

《穆桂英挂帅》剧照(左起:杨秋玲、梅兰芳、夏永泉、李金泉、李和曾)

它是1959年中国京剧院献给建国十周年的厚礼,也是梅兰芳生前的最后一部戏。舞台上,梅兰芳、李少春、袁世海、李和曾、李金泉等名角全梁上阵,星光耀眼。夏永泉饰演穆桂英之子——年少英武、志高气盛的杨文广,宛如一颗微小的星辰,嵌入了这条璀璨的银河。

不上场时,夏永泉常站在侧幕条看梅先生的戏,一次演到《捧印》,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扒住他肩膀:快看!这才是梅兰芳!”回头看,正是李少春,他目不转睛,语气重重落在后三字上。舞台上,梅兰芳正在演绎著名的“九锤半”,夏永泉仿佛看见“梅先生的脚底升起一轮红日,把他通体照亮”。

同样被这束光照亮的,还有夏永泉自己。第一次,他和梅先生有了不止一场的对手戏,第一次,他的名字和梅先生写在了一起。看过这戏的老戏迷说:“夏永泉台上分寸极好,真把那股洋洋得意的小少爷劲儿演足了,有几句词儿才一念完,满堂掌声,后来人再念就没这效果了。”

建国十周年国宴上,刚刚入党数月的梅兰芳带着夏永泉和杨秋玲出席,他微笑着向周总理介绍:“这是我戏中的一双儿女。”总理听后开怀大笑,举杯相碰的清脆声中,古老艺术的传承与时代使命的变革,达成了生动具象。

彼时,夏永泉家已破碎,可寡居北京的“二妈”还是会喜滋滋拉着小弟弟出门:“走,奔前门,看你哥和梅先生的广告牌去!”大时代的动荡下,命运交织又分别,不知当时的夏永泉想起这些,是否会陷入无形的伤感,又或许,京剧院的军队化管理与一部接一部地排戏,已令他无暇叹息。

夏永泉《初出茅庐》剧照

1960年,新编历史剧《初出茅庐》上演,作为文艺界“推陈出新”的又一缩影,舞台上,历来由老生扮演的诸葛亮,首度有了小生形象。他摘掉髯口,清新儒雅,瞩目高远,胸怀大志,像极了对当时踌躇满志的新中国的象征和隐喻,而戏中“应道今人胜古人”的唱词,更是直抒了这一层胸臆。剧中扮演这个年轻志士的,正是夏永泉,这部戏也成为他艺术生涯的代表作之一。

“永泉演得很出彩,一是他对人物把握比较准确,有很多想法跟导演不谋而合;二是他个人的修养也非常好,诸葛亮有一种清高超然的气质,他也有这个特点。”谈起他饰演的诸葛亮,中国京剧院导演孙元意对我说。

著名小生演员萧润德也提起过类似的感受:“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永泉兄就眼前一亮,他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对事物的见解比较出众,我心说,这位小生了不得!”

遗憾的是,这台演出未留影像。他走后,我才第一次听到完整录音,看不见形象,可那嗓音中的清俊沉稳依旧将我折服,那是一种“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清新隽永,不陈腐,如甘泉,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有清新蕴藉与雄浑壮丽交织的诗意。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何上世纪八十年代,劫后余生的欧阳中石在一封给夏永泉的信中仍会提到这出戏,言语中有隔世的感慨,他犹记得当初的兴奋,看到“横空出世一小生”。

常常,这些旧迹给我一种遐想,如果没有时代的波折,他会不会仍旧以动人之美在舞台上绽放,功夫在诗外,藉山水清音,继续他性灵的舒张。

夏永泉先生去世前,老同学萧润德来看他。病床前,夕阳垂地,白发相看,半晌,萧润德轻轻为他唱起一首歌来:

“寒风凛凛送我们出征,大雪纷飞为我们洗尘,啊,看这江山如画美诱人,啊,要把这严寒变早春……”

我在旁听了,泪如雨下。

夏永泉《龙女牧羊》剧照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萧润德先生唱的,正是六十多年前,夏永泉为他们班写下的《出征歌》。

歌声里,是他们的青春和热血。作为党培养出来的新中国第一代京剧人,他们演绎的是古老的戏曲艺术,骨子里却流淌着红色年代的激情与理想。

夏永泉记得,有一次下乡劳动,大家干劲十足,手掌磨破,渗出血来,当地人民公社的社长感动不已,转头冲社员喊话:“瞧瞧人家干活多卖力!咱们懒洋洋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如这群戏子!”他听了哭笑不得。

他们从小被教育,舞台内外,一切听党指挥。正如韦君宜在小说《露沙的路》里所写:“我们全身上下都是公家的,我们不能在公家之外,再打任何主意。”

到了晚年,杨秋玲和夏永泉感慨:“人生啊,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夏永泉回道:“怎么呼?怎么吸?听党的!”二人哈哈大笑。

六十年代初,《初出茅庐》掌声未息,夏永泉被安排拜在叶盛兰先生门下。这众人眼中的无上荣光,却成了他的心头重负。当晚,他骑车赶到旧日恩师“芙蓉草”赵桐珊先生家中,满脸踌躇。

“先生,院里让我拜叶先生。”他说。

“哦?”赵桐珊正在挑面,筷子一顿,“拜盛兰,好事啊。”

“我……我不想拜叶先生……”他鼓起勇气,一阵嗫嚅。

“那你想拜谁?”

“我想拜您……”

赵桐珊愣了愣,沉吟片刻,缓缓道:“还是拜盛兰吧。”

多年后,夏永泉和我谈起这段往事,语气中带了几分自嘲:“可能有人觉得我不知好歹,叶先生乃古今第一小生,多少人抢着拜师?我打心底仰慕叶先生的艺术,可拜师又是另一回事。每个演员有自己的气质和底色,得自己想明白,要找到怎样的舞台自我。”

夏永泉 1980年代

他的坦诚与清醒令人动容。

其时,在京剧院的安排下,一批尖子演员正式拜师名门,现在看,那更像是一场上层对此前激进的戏改政策的回撤性调整,旨在某种反思和松动。

但,年轻人别无选择,会上,副院长马少波操着山东口音拍板:“我看还是让永泉拜盛兰吧。”“那就相当于党的决定了,”夏永泉回忆,“你只能服从。”

拜师那天,夏永泉恭恭敬敬给叶师母敬茶,叶盛兰先生却不在北京——彼时,国家正给这些1958年被错误处理的名人陆续“摘帽”,叶盛兰与哥哥叶盛章重获礼遇,他们换上笔挺的礼服呢大衣,在众人的簇拥下前往广东疗养,人们啧啧称赞:“叶三爷、叶四爷又回来了!”

不料,刚抵广东便遇地震,性格诙谐的叶盛兰对叶盛章说:“三哥啊,不得了啦,山塌了!”谁知这句戏言竟成了命运的谶语。1966年,叶盛兰被轰下舞台,叶盛章则意外身亡,被发现时头上破着窟窿,死因至今成谜。

而此前的1964年盛夏,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办,毛主席接见了全体演员,大家纷纷激昂表态“要一辈子演革命的现代戏”。自此,一场京剧革命浪潮席卷而来,直至1976年,舞台上再没有公开排演过传统戏,小生行当逐渐废除。

公开影像中再次看到夏永泉,是在荷兰导演伊文思的纪录片《愚公移山》中。1970年代,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拍下这片土地的红色激情。画面里,夏永泉戴起眼镜,穿一身“板儿服”(样板团练功服),已从演员转行为导演,正为演员排练样板戏《龙江颂》,神情激昂。

而镜头外,他已深陷抑郁。那时还没有“抑郁症”一词,只称为“神经官能症”,他坦言“彻夜难眠,觉得一阵阵莫名恐惧”。

院里演出《沙家浜》,他饰演刁德一,强撑着登台,心里却想往台下跑,只能死死揪住裤缝。他那时的日记,字里行间充满暴风雨般的残酷,他用“手里有权,心中无理”形容某些人,字迹硬硬从本子上的横线撑出去,像一篇篇愤怒的檄文。

“永泉太清高,不肯低头。”谈起他的遭遇,萧润德叹息不已;曾在《红色娘子军》剧组共事的编剧闫肃,则感慨他“锋芒毕露”。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夏永泉太像个出跳的音符,奏着明亮而格格不入的鼓点。

面对困境,萧润德劝他莫硬争:“你看我,揣着怀素帖,让干嘛干嘛,我找地儿练字儿去。”老生演员萧润增也悄悄鼓励他,“没事儿自己多亮亮相儿,千万别趴下!”

1975年,已告别舞台多年的京剧名家李少春,更是给他留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劝勉,夏永泉把它写进回忆文章《春红凋落太匆匆忆李少春先生》中:

“他(李少春)穿着一身刚发下的军装,神情呆板,动作迟钝,

镜片后是两团青黑,手指颤抖着不住往嘴里送烟……听着我的倾诉,他忽然丢下烟头:‘走,路上走走!’之后抓着我的胳膊,步履踉跄:‘没关系,算不了什么……要挺住啊!多想想别的事,分散分散……’他声音含糊,语气却是加重,‘我的脑袋只有这么大,世界上的事太多,太复杂了,我的脑袋装不下!’”

这段病友间的取暖,竟成诀别,是年九月,李少春带着悲凉离开人间。

苦闷煎熬中,夏永泉时常想起鲁迅,想起他说的“真的猛兽,总是独行”。于是一个深夜,他点着台灯,用儿子的橡皮泥一捏一塑,铸出一尊鲁迅像,这尊像至今存于家中。鲁迅先生目光如炬,神情坚毅,无眠的夜里,它是他无声的托举,几近溃散时的凝望,沉甸甸的分量中,有这个人未言的坚韧与哀愁。

故事的尾声发生在三十四年后,京剧院的楼道里,夏永泉偶遇了当年那个陷害他的人,那人说东说西,一阵寒暄,最后吞吞吐吐说:“以前让你受了很久委屈,向你道歉,那时我们都太幼稚了。”夏永泉在日记中写道:“我惊愕不大,还是接受了这始作俑者三十四年后应该说是真诚的表白。我点了下头,没往下纠缠……历史原来是这样的。有趣。”

夏永泉身上有着浓重的理想主义者色彩,这贯穿了他的一生。孙元意评价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说和稀泥的话”。他将这归结于共产党的教育,“毛主席说,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这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烙印”。

八十年代初,文艺界由极度封闭走向活跃,剧团掀起私人承包制热潮,夏永泉却针砭时弊,发表《改革≠承包》《对京剧的一点忧虑》等文章,一针见血,直指弊端:“改革当以艺术为刃,出人、出戏!可承包制下,剧团忙于分钱,新戏无人问津,精磨剧目也因资源匮乏搁置。演员逐利忘艺,剧团四分五裂,演出质量滑坡,人才没人培养,既无大纲,也无蓝图,如此改革,何谈振兴?”

巧合的是,若干年后,著名演员童祥苓恰在回忆录中印证了夏永泉的忧虑:“京剧承包,最初是北京赵xx搞起来的,结果失败了,为什么呢?分红!有的多有的少,起内讧了……某剧团为赚钱,老演出不排戏,天天演《四郎探母》,谁看啊,这样的剧团要死亡!”童祥苓自己也尝试承包了一年,结果举步维艰,“院领导处处掣肘,艺术质量低迷,剧团毫无风格”,最终黯然收场。夏永泉的洞见几乎一一应验。

但他并非只破不立,对于京剧改革,他大胆建言:“多少年来人们所讲危机,究竟是京剧本身大势已去?还是决策失当和内部混乱造成的危机?依我看,危机在人,干部选拔是关键!应该公开答辩,让上级、专家、群众现场考察真本事、真魄力。公开竞争,公平选举,京剧才有希望!”

他的洞察,深刻犀利,兼具知识分子的理想与天真。戏曲学院教授钮骠先生就不止一次感慨,每次听永泉的发言都很激动,第一,他讲真话,第二,观点不是大路活!

创作上,他亦笔耕未歇,八十年代起,为老同学、著名旦角刘长瑜编写整理了《燕燕》《红楼二尤》等剧目,两部戏均被拍成电影,《红楼二尤》更是获得文化部颁发的“剧本改编奖”,一段“鸳鸯剑泛银光柔情流淌”的南梆子传唱至今。刘长瑜感叹:“我喜欢永泉师哥的戏,他有情义,戏如他的人,能感染观众的心魂。”

夏永泉 1980年代出演《燕燕》剧照

然而,夏永泉却在日记中写道:“我不想在北京排戏,不愿张扬。”1989年,他数访江苏淮阴,为荀派演员宋长荣写下京剧《桃花酒店》。

该剧脱胎自传统戏《游龙戏凤》,夏永泉大胆突破,一改老戏里“李凤姐”攀附权贵、跪地讨封的庸俗形象,塑造了一个更加独立淳朴的山野姑娘。剧作家陈白尘看后激动不已,与宋长荣、夏永泉彻夜长谈,此后还特地致信夏永泉,赞叹他“化腐朽为神奇”。该剧后来被央视拍成戏曲电视片。

他笔下的角色总有铮铮之气,恰如他的自写。1999年,夏永泉以杨乃武小白菜的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京剧《主仆奇冤》,梅派演员魏海敏十分喜欢,计划搬到台湾演出,不料剧团合同却有一条霸王条款:“可随意修改剧本,无需作者同意。”已办好赴台手续的夏永泉看后没说什么,平静拒掉了合作。

直到晚年,夏永泉都与宋长荣、岳美缇、晓艇、王清芬等戏曲艺术家保持着深厚友谊,他欣赏他们的艺术,为他们在北京宣传鼓呼。八十年代初,这些人在北京尚未响名,《文艺报》主编私下劝夏永泉:“名气不大的人不必过度力捧。”他摇头一笑:“好就是好,演员看的是艺术,不是名气!”宋长荣赴港演出前,夏永泉火车倒汽车,远赴淮阴为其义务排戏一整月,剧团人笑言:“夏老师‘扶贫’来喽!”

“他不肯违背良心向金钱折节,却可以排除地位名誉诸多的杂念,为真正具有艺术家气质的同行倾尽全部心血!”作家徐城北如此评价他。夏永泉是这样的人,有一颗赤子心,有人觉得他不近人情,有人却看到他剖心沥血的真挚。

2024年,夏永泉先生平静离世,最后的日子里,他在病榻上对我语重心长:“要乐观、坚强,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别那么脆弱。”圆润的面庞已瘦出骨头,却仍带着微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高高兴兴的。”他望着我说。

他走后,国家京剧院未在网上发布讣告,我去电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夏老师是二级演员。”这话如一记闷锤,击在心上。

我从箱底翻出他八十年代末申报一级演员的旧文件袋,几页手写材料密密麻麻,记录着他演过的角色、编导的剧目、发表的文章与所获的奖项。结尾一段自白,傲然坦荡:

“我是热爱戏曲事业的,勤奋的,是对戏曲事业有所作为的。我在编、导、演诸方面均有贡献,就掌握戏曲艺术的综合知识而言,应属于高层次的。我并不希求通过这次申报解决某些不合理现象,特别是对我这别具一格的人,留下这份总结自己艺术进程的材料,才是我的主要目的。头衔乃是空文,金钱所增无几,申报评级为的是情通理顺、以平等待我。只要凭本事吃饭的政策不变,我就会生活得不错,保住健康,继续在戏曲园地中耕耘下去!”

夏永泉 八十年代剧照

最终,这份掷地有声的申报未获通过,直至去世,夏永泉仍是“二级演员”。这,与他炽热的艺术人生形成了强烈对比,或许这是清高孤傲的代价。

多年前,同为小生演员的萧润德曾为他打抱不平,赴京剧院据理力争:“夏永泉的水平不在我之下!我是一级演员,他更应该是!希望院里重新考虑。”

七十六岁时,夏永泉与戏校旧友再度携手,改编并上演了京剧《梅玉配》,京津沪巡演场场热烈,央视戏曲频道《空中剧院》亦为其特别直播,反响不俗,恰如他在自白中所言——“耕耘”。他曾印过一张名片,自嘲“梨园退休杂役”,一旁是丁聪为他画的小像,圆润的脸上透出风趣与从容。学、演、编、导、评,他游走一圈,所为皆非名利,只因一生痴迷,执着探寻戏曲的“是什么”与“为什么”的真谛。

七十年代起直至离世,夏永泉和家人一直住在陶然亭附近的地下室,从未换房,他说:“我脚下有把梯子,但我从来不上。”而日记中的一句“变人境,为诗境”,更是道尽他晚年的心境——远离世俗纷扰,高远潇洒,仿若灵魂的卧吟。

夏永泉在陶然亭公园

“他总跟别人不一样”,任凤坡的话再度耳边回响,这几乎概括了夏永泉一生,他并非不懂世俗成功的路径,却始终选择了自己的路,孤往而行。

台湾著名诗人痖弦曾在自传里说:“活到八十多岁,我觉得世上最大的悲剧,是没有完成自己,我就没有完成自己。”不知这是否是老者的自谦,但“完成自己”,实在是需要天时、地利与自我的同时抵达,夏永泉究竟完成自己了吗?此刻,我无法向他发问,也无从替他回答。

只是,病榻上,他最后的话声音微弱,却始终震动着我:“我没老过,甚至也没成熟过……”他说的是自己的心,未曾世故,赤如稚子,不离常德,他深深宝贵着自己的天然与真诚。这样一个人,一生没有背叛自己,常令我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现在他渐行渐远了,归于那片清流与东皋之中,而那团灵魂的烛火仍未熄灭,它以清贵之气燃烧着,有永世的光明。

作者✎杨思思

【文章来源:《北京纪事》9月刊】

场馆介绍
北京梨园剧场位于宣武区虎坊桥前门饭店内。由北京京剧院与前门饭店联合创建,1990年10月开业,以戏曲演出为主。剧场由演出厅、展示厅和展卖厅3部分组成。演出厅由剧场舞台和观众席组成,舞台台高8米,宽12... ... 更多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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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区永安路175号
乘14、15、23、25、102、105等路公共在永安路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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