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香玉口述 | 我的“虎跳”不过关,被京剧师傅用藤条抽得鼻流血…
更新时间:2025-08-26 17:16 浏览量:2
周海水为何对常香玉说“我提心吊胆”?
太乙班掌班的周海水跟我爸爸是老相识。周海水是豫西的名须生,戏路很宽,会戏很多。
爸爸有意让我拜周海水为师,于1933 年初领着我到了郑州。周海水正准备冲出郑州,到开封闯一闯,一听说我刚学了《阴阳河担水》、《洪月娥背刀》、《吕洞宾戏牡丹》三出戏,他迟疑了一会儿说:“让孩子先打两天炮吧。”两天过后,他跟我爸爸说:“开封是祥府调、豫东调的天下,咱们豫西调去了,会不会打响呢?想起来真有点提心吊胆。”
他又对我 微微一笑说:“妞妞嗓音洪亮,底气也足,是块材料。不过她功底差,会的戏太少,要是叫她跟我去开封,我可没空在她身上多下工夫,怕把孩子耽误了。”
投师不成,我们只好又回密县。
回密县不久,爸爸带着我加入了“平燕”科班。
他还是在班里干些零碎活;我一边学戏,有时候也扮个小角色。
那个从一丈深沟跳下也要学戏的男孩
我和豫剧名演员赵锡铭就是在“平燕班”认识的。他比我大几岁,学习非常刻苦,手脚勤快。他进“平燕班”的经过是富于戏剧性的,在戏班里传为美谈,在方圆左近却是一个笑话。
原来赵锡铭七岁当了放羊娃,因为受不了地主的虐待,没过一年就偷偷跑到“平燕班”要求学艺。他大哥嫌唱戏丢人,听说后硬把他捉回家。他学戏的心不死,不久第二次跑到“平燕班”。他大哥第二次又来捉他。他奋力挣脱,撒腿就跑;大哥高声喊叫,紧追不舍。刚跑出几箭路,不料想眼前是一条一丈多深的沟。赵锡铭不顾一切纵身往下一跳,摔了个半死。他大哥抱着他哭了一场,擦擦眼泪,说了声“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呜呜咽咽低着头走了。我听了这段传说,很有感触:穷人家的孩子学戏,真是各有各的辛酸遭遇啊!
“平燕班”有位师傅叫马九,原是一位京剧武丑。
旧社会的戏班,不养老,不养小,更不养残废。马九因为在演出中摔坏了眼睛,被逼离开郑州的京剧班子,到“平燕班”当了武功教师,就有碗饭吃。
他为人实在,讲义气。爸爸给他一些报酬,请他捎带着教教我。不料过了不久,有人嫌他捞外快,说了些闲言碎语。马九师傅不便再教下去,但又知道我爸爸是真心实意想叫我学点京剧的玩意儿,便在郑州给我介绍了另一位京剧师傅。这位师傅名叫葛燕庭,是个有名的武生。
常香玉之父为她跨界拜师京剧武生
在前往郑州的路上,爸爸一再叮咛我,要尊敬老师,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不要怕吃苦。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一日为师,终生是父。”
到了郑州,按照马九师傅的吩咐,我们先去找着郭振海,请他当介绍人。郭是有名的京剧黑头演员,和葛燕庭在华乐舞台同台演出。拜师那天,爸爸买了两只鸡、一块肉、两盒点心、一袋面粉。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偷偷地向妈妈打听。妈妈说:“那是给你师傅的拜师礼。”我说:“不是大人给小孩子见面礼吗?怎么颠倒过来了吗?”妈妈说:“这是表表对你师傅的敬意,还不是为了你。”
戏班规矩:徒弟伤死不负责!
旧社会梨园界拜师学艺,有不同的形式。
最正规的是立拜师合同,正文大意如下:“立合同人xxx,愿送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拜xxx为师,定期x年,出师以后为师傅效劳两年。学徒期间,徒弟病死伤逃,或因天灾人祸出现意外,老师概不负责。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另一种是不立合同只磕头,讲明学多少个月给多少钱,或学一出戏给多少钱。我跟葛师傅学戏属后一种,每月的学费是十二元。
在郭振海家里,我向葛师傅行拜师礼以后,爸爸请葛师傅和郭振海下饭铺喝酒,妈妈领着我回到一个木匠同乡家里,那是我们落脚的地方。第二天,爸爸回密县卖煤,妈妈留在郑州照顾我。
这是爸爸指引我向兄弟剧种学习的开始。在半个世纪以前,他就敢于冲破封建保守的门户之见,这不仅需要超人的眼光,也需要超人的胆量。
葛师傅和我约好,每天在华乐舞台碰面。我年纪小,妈妈不放心,总是陪着我。
常香玉回忆初学武功时遇到的“术语障碍”
第一天,葛师傅先问我会哪些功,我说:“踢腿、蝎子粘墙、打马车轱辘。”他仿佛不明白我的话,愣了愣神儿才说:“啊,在京剧里,蝎子粘墙叫拿顶,打马车轱辘叫虎跳。”接着他叫我练给他看看。我自信腿上功夫不赖,一口气踢了二百下,身上虽然汗淋淋的,仍然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一鼓劲,又连打几个马车轱辘。本来,我想着会受到夸奖,却不料葛师傅表情淡漠,放下茶碗说:“你再给我练练斜腿、骗腿。”好家伙,踢腿还有这些名堂,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呀!
他似乎没有留神我的窘相,拉过来四把椅子对着放好,中间留个过道,看起来不过两三拃宽,然后给我一个眼神说:“打个马车轱辘试试。”我一听,心里咚咚乱跳,这不是要我好看吗?但转念一想,又不甘心认输,便鼓起勇气打了一个,居然顺顺当当地过去了。我正在暗自高兴,忽然葛师傅又说:“再来一个。”第一次成功是侥幸,再没有比我更托底的了。再来一个能不露出原形吗?果然,硬着头皮再打,脚面上碰了个大疙瘩。
葛师傅仿佛不知道我受了伤,他挽了挽袖子,一连打了几个来回,接着猛然往高处一纵身子,又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纹丝不动,活像钉子钉在那里。
我眼都看花了,早忘了脚疼。这时候,葛师傅才有了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开始教你练功。”
我的圆场、虎跳等都不规矩,葛师傅费了很大的劲,才一一纠正过来。我又跟他学了斜腿、骗腿、耍枪花、打飞脚、走抢背。
半月以后,他教了我《拿花蝴蝶》中的四句戏,没有几天我就学会了。
可是打这以后,一天又一天,我翻过来倒过去还是练那些熟套子功,没完没了,他却只顾坐在那里吸烟、喝茶,轻易不说一句话。
爸爸的远见与妈妈的抱怨
第二个月给葛师傅交钱的头天晚上,妈妈跟我说:“你爹也是鬼迷心窍,咱唱的是梆子,偏偏又要投个黄戏师傅!”我品得出来,她明里怨爸爸,暗中却是怪罪葛师傅。
又过了半个多月,妈妈实在忍不住了,气鼓鼓地说:“你爹恁精恁能,这一回可上当了。”我听了心里也很别扭。
第二天练功,我时不时地拿眼瞟瞟葛师博,心里说,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倒自在。
忽然,他睁大眼睛问:“你今天是怎么啦?一点精神没有?”我不耐烦地答:“那四句戏我早就学会了,你怎么不往下教?”妈妈也停下手里的活,在一旁帮腔:“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学会一出戏呢?”
被京剧师傅用藤条抽得口鼻流血
葛师傅“唰”地站起来,黑丧着脸,把烟屁股狠狠一扔,飞起身子,一连走了十几个旋子,然后把右手一伸:“你来!”我勉勉强强走了一个,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葛师傅又飞身上桌,闪电似的翻了个前簸下来,再一次朝我伸出右手。我说:“你没教过我,我咋会?”
葛师傅经我这么一顶,先是一声怒吼:“没有见过这样的徒弟!”随即抓起藤子根就朝我身上猛抽。我双手捂住脑袋急忙闪躲,冷不防一脚踩空,从台子上栽下来,磕得口鼻流血。
妈妈惊慌失措地把我扶起,抱在怀里,擦去脸上的血。平素再挨打我也不哭,可是这一次,见流了那么多血,心里害怕,不由得大哭不止。
葛师傅在一旁直咂嘴,不知说什么好,妈妈翻了他一眼说:“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俺孩子也不跟你学了。”转身拉住我的手说:“走!咱还回密县受罪去!”
回密县的第二天,天不亮起床,喊罢嗓子,爸爸让我练踢腿。我一连踢了四百腿都不走样,随后又练了斜腿和骗腿。爸爸又惊又喜,对我打量了又打量,仿佛眼前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待我把从葛师傅那儿学来的玩意儿都亮出来以后,他乐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说:“你妈把葛师傅贬得一钱不值,只怕是冤枉了人家。你说呢?”我猛然想起了“一日为师,终生是父”这句话,心里很不自在。
他又仔细问了问我跟葛师傅学戏的情况,我一五一十作了回答。爸爸严肃地说:“葛师傅教的都是《拿手蝴蝶》里的玩意儿,重复是叫你的功底瓷实。他做得对,教得好。你妈呀,就是糊涂。”
到了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西安搭班,听说葛师傅也在那里,随即买了礼物,由爸爸陪同前去拜望。
本来,我有一肚子话要说,不知怎的,见面以后,除爸爸向他致意外,我却变成了没嘴葫芦。
多年以来,每当有人夸我的武功,我总不由得想起葛师傅对我的栽培。